門外的人又道，“今天可是老奴親自來侍奉姑娘，就這一回，是盡了從前公子對姑娘的心意。”

再一回神，才聽出門外是鄭寺人的聲音。

來的人竟不是槿娘，也不是啞婆子。

小七與鄭寺人有接，但早就從槿娘口中得知，鄭寺人是蘭臺的總管。他這番親自來，必是外頭早就知道了的事。

果然，鄭寺人又道，“打從今日起，姑娘就與這蘭臺的婢子寺人們一樣，再不能人侍奉了。”

是了，與槿娘們是一樣的了。

自火中醒來，自己的事大多親力親為，并不用旁人侍奉，因而此時鄭寺人的話也并沒有什麼使難過的。

只是仍舊不敢見人，不敢從這間茶室里出去。但若能不出門，那便好了。

鄭寺人還說，“溫水和袍子就在門外，姑娘自己拿。”

夜里哭得頭疼，而今倉皇下榻，好一陣的頭暈目眩，待緩下來，才將門推開一條窄窄的，把那盆溫水和袍拖了進來。

拖了進來，復又把門關嚴。

袍是蘭臺婢子們特有的，凝脂的曲裾深，袍緣與袖口出一截黑底紅花的織錦，繡花履也都是上好的面料，你瞧，蘭臺吃的穿的用的，哪兒有不好的呢？

洗了臉也漱了口，自水里見著自己雙眼紅腫的模樣，心里暗暗一嘆，把那三朵碩大的山桃絹花摘了下來。

心里知道，既要去侍奉人了，就不能再這般招搖了。

隔著一道門，鄭寺人又殷殷叮囑著，“以后可不能貪睡了，公子何時起，姑娘就得何時起來侍奉。公子理政都一個多時辰了，咱們做奴的竟還懶，那什麼事兒？姑娘說對不對？”

小七訥訥應道，“是，總管說得對。”

鄭寺人便問，“那你可記下了？”

老實答道，“我記下了。”

鄭寺人擰著眉頭，“又說錯話，在蘭臺，只有主人們才能稱‘我’，咱們得稱‘奴’。從前也就罷了，若是朱玉樓夫人聽見了，可有你好的。咱家是心疼你，這才好心提醒，你可得死死地記在腦子里。別等吃了苦頭”

話沒有說完，便嘆了一聲，后面竟也不再說下去了。

鄭寺人是好意，小七明白，因而也乖順地應了，“總管好心，奴記住了。”

手里的山桃似真的一樣，，夭夭灼灼，在手心，就似人在四月，春和景明。

只可惜，再也出不得蘭臺，再也不能去那彌山亙野的桃林里走一遭了。（彌山亙野，即漫山遍野。出自宋代洪邁的《容齋隨筆·王蕊杜鵑》“二花在江東彌山亙野，殆與榛莽相似。”）

再不能棲丘飲谷，船頭釣蝦。也不能霞友云朋，漱石枕流。

（棲丘飲谷即逸山林，出自《宋書·逸傳·宗炳》“辟宗炳為主簿，不起。問其故，答曰‘棲丘飲谷，三十余年。’高祖善其對。”；霞友云朋一詞出自宋代葉適《朝請大夫提舉江州太平興國宮陳公墓志銘》“或棲連崗，或泛長流；霞友云朋，造與游。”；漱石枕流出自南朝劉義慶《世說新語排調》“王曰‘流可枕，石可漱乎？’孫曰‘所以枕流，洗其耳；所以漱石，礪其齒。’”）

再看不見重疊嵐，桃蹊柳陌，也看不見高山大野，滿川芳草。

再吹不得那料峭的小桃風，亦飲不得那酒滴小槽紅了。

抬手一扔，那絹制的山桃便進了青鼎爐里。呼啦啦一下火乍起，眨眼之間便將其吞噬了個干干凈凈。

鄭寺人又催，“姑娘快些換好裳，公子可要等急了。”

一支素簪子挽了躁躁的發，換了袍，絞著袍袖，小七雙如有千斤之重，遲遲也不肯推門邁出去。

被人看作妖，渾上下都著了火，蘭臺那麼多人都看見了，又該怎麼出門呢？

真不想出去呀，真想躲在這里，若走不了，便在這里躲一輩子。

鄭寺人又問，“姑娘可收拾妥當了？”

小七忙應，“是，收拾妥當了。”

“那咱家可就進來了。”

鄭寺人說完話，果真領著兩個寺人推門而，慈眉善目地說，“茶室素來都是公子靜心的地方，從前可輕易不許旁人來。咱家說句多的話，姑娘的東西都得搬走，以后呀，可就得去外頭守夜了。”

小七鼻尖一酸，在蘭臺是什麼都沒有的。

那塊四方方的璽紱已經不見了，大抵是被蘭臺公子拿走了，如今只有一塊龍形佩尚且還屬于。

自案上拾起玉佩，揣進袖中，垂眉溫靜地笑，“我沒有什麼東西了。”

鄭寺人耐心糾正著，“是‘奴’，不是‘我’。”

小七便道，“是，奴沒有什麼東西了。”

鄭寺人點點頭，繼而吩咐后的寺人，“公子潔癖，旁人用過的可都不能留了。榻上的被褥、地上的袍全都扔出去，晌午前把茶室外全都仔仔細細地清掃干凈。”

寺人們趕忙應下，便躬垂開始收拾灑掃了。

小七在蘭臺唯一能藏的巢就這麼被人闖進來，該扔的扔了，該棄的棄了，該的了。

那只小貍奴四下逃竄，不知該逃到哪里，一下被鄭寺人捉住尾提溜了起來，在眼前打量片刻，旋即也一把扔了出去，“公子可不喜歡這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