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冷凝著臉,眸中是一片暈不開的墨,片刻將肩頭那寶藍的里袍拉了下去。
那“許”字烙印登時暴在外。
小七陡然一凜,忙要去拉領口。
是公子的人,要護好自己的子,不管是因了什麼緣故,也絕不旁人多看一眼。
但那人寬大的掌心扼住了的手腕,垂著眸子無聲地打量著起伏的前,臉冷得幾乎要凝出冰霜來,好一會兒問道,“小七,玉環呢?”
哦,他在找他的云紋玉環。
早就收起來了,早在年前去薊城大營時便與謝玉的大氅一同收起來了。
這兩個人吶,一個定要戴,一個又定不要戴,戴與不戴好似都不對,那到底是該戴,還是不該戴?
也不知道。
也沒想到今日見到沈宴初竟是這樣一番景象,他毫不顧及另一側的章德公主,竟親自手查看。
小七心中惴惴,生怕他再干出什麼駭人的舉來,老老實實輕聲回他,“大表哥,我怕弄丟,收起來了。”
“是麼?”那人笑了一聲,并不拆穿,只是恨鐵不鋼地譏了一句,“無名無分,不清不白,我不知你圖的到底是什麼。”
是啊,小七也不知自己圖的到底是什麼。
可人活著,就一定要圖點兒什麼嗎?
當年母親拋棄親族與父親私奔,圖的又是父親的什麼?
什麼都不圖公子的,因而也并不強求什麼名分。
嫡妻也好,姬妾也罷,什麼也不要。
面前的人輕笑一聲,“圖的是他日夜要你麼?”
小七的臉唰得一白,沈宴初什麼都知道。
他遠在大梁魏宮,竟把青瓦樓臥房中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到底是誰飛鴿傳書,在信中告訴了他這一切?
是沈淑人,還是
在心里許久的疑問于此時此刻再也不住,輕聲問,“陸九卿可是大表哥的人?”
面前的人笑了一聲,沒有答“是”還
是“不是”,也沒有十分驚異或疑不解,只是住了的下頜,垂眸窺著的瓣,俯就要吻下來。
是不屑回答,還是不敢回答,抑或陸九卿與他并無關系,他不回答只為混淆視聽?但他俯的舉,到底是立刻把這個話題岔開了去。
小七倉皇抬起袍袖別開臉去,低斥道,“大表哥無禮!”
那暗緋的袍袖長長地垂下,將沈宴初的臉擋了出去。
那人淺淡的笑意斂去了幾分,一手扣住肩頭那永難磨滅的烙印,“一個如此苛待過你的人,你竟對他死心塌地,你就這般不爭氣。”
他此時不過是一個恨鐵不鋼的父兄,他不能理解一個滿腦子只有公子許瞻的小七。
這殿雖生著爐子,但并不能到一點兒暖意,暴的肩頭與沈宴初的話都使周發抖。
小七拉起領口攏袍,“我該走了,公子總不見我,會著急的。”
那人摁住了的,沉聲問道,“你的骨氣呢?”
什麼是骨氣吶,折不斷、打不爛、不垮、扭不彎的便是骨氣。
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以仁,這便是骨氣。(出自《論語·衛靈公篇》,意為有志之士決不因貪生怕死而做出損害仁義的事,只會以犧牲來保全仁義)
如今好似并沒有骨氣了。
那人又問,“你軍人的氣節呢?”
是了,出自魏營。
的舅舅魏武王沈復是曾經的大將軍,曾多次在營中教導,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
這“志”,便是軍人的氣節。
如今好似也沒有了軍人的氣節。
那人恨恨地扣住的膝頭,一字一句地斥問,“他打斷了你的脊
梁,還是打折了你這一雙站不起來的?”
小七心頭一酸,眼里沁出淚來。
才一進這間殿,沈宴初便諷是奴婢膝。
在他看來,為公子盛湯布菜,便是諂諛取容。
但在過去的莊王十六年,在那一整年里,都在做這樣的事吶。
若不是奴婢膝,若不是一次次委曲求全,如今也不會活著坐在這殿堂里。
在他看來,只有被打斷了脊骨的人,被打折了雙的人才會有一副奴婢膝,才會摧眉折腰,卑躬屈節。
可不是。
從前被迫跪下,后來早就站起來了。
不是自己掙扎踉蹌起,是公子一次次抱起來。
小七正襟危坐,眼淚在眸中團團打著轉兒,正視著的大表哥,“誰都打不斷我的脊梁,也打不斷我的臏骨!”
端端然不肯眼淚掉下去,肅肅然糾正著眼前的人,“是公子重我,我亦重公子!”
眼前的人有一瞬的失神,好一會兒才在齒間蹦出兩個字來,“荒唐!”
在他看來,上敵國公子大約的確是一件十分荒唐的事,至他自己便沒有去敵國的公主。
荒唐嗎?
從前也覺得荒唐,后來卻并不覺得有什麼荒唐的。
早在公子說要娶的時候,一切的發生都不會再荒唐了。
那人已是切齒痛心,恨恨嘆道,“小七,你陷得太深了!”
也許是罷,也為自己活一次,陷進去又有什麼關系。
小七垂眸不言,那人亦是靜默了好一會兒,只當他已經說完了話,起便要走了,“大表哥去看看公主吧,是你的夫人……”
眼前的人笑了一聲,“是細作。”
小七愕然,“什麼?”
那人平和說道,“是燕國的細作。”
小七恍然一
怔,許蘩也走了的老路嗎?
走的分明是一條最壞最糟糕的路吶。
見怔忪,那人便笑,“燕國勢強,你當的和親是為了什麼?”
“為了什麼?”
他頓了片刻,“在監視魏宮。”
小七心里一凜,“公主可為燕國傳遞過消息?”
那人只是垂眸,并不答話。
他不說,小七便當沒有,因而追問,“若沒有,怎麼能算細作?”
那人仍舊垂眸,不說一句話。
不,不對,他不說話,便是默認了。
那便是許蘩為燕國傳遞消息,甚至被魏人抓了個正著。
小七心頭一跳,“大表哥對做過什麼?”
那人安然如故,“做對一個細作該做的事。”
小七心里咯噔一聲。
扶風報信那一夜,公子問裴孝廉,“潛燕國的細作都是如何置的?”
那時裴孝廉笑道,“唯割舌斷肢,做人彘,懸于門樓爾。”
公子便又問,“可曾有過細作?”
那時裴孝廉冷笑,“自然有,無非是先后殺。若是運氣好的,便毒啞挑筋扔去軍,何時死了何時算完。”
敵國細作能有什麼好下場,燕國如此,魏國亦是如此啊!
沒能被毒啞挑筋先后殺,是因了有公子。
但像公子這樣的人,世間卻不會再有第二個。
百年征戰令魏燕兩國多年惡,結親不過是個緩兵之策。沈晏初是為了魏國甘愿犧牲掉一切的人,因而能在燕國,但許蘩只怕不能。
眼眶一酸,為許蘩滾下淚來,死死抓住沈晏初的雙臂,幾乎是低吼了出來,“大表哥是君子!”
“君子又怎樣?”
“君子怎麼能做那樣的事!”
那人挑眉,“哪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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