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太后在公子心里扎了一刺。
不管是真是假,這刺不拔出來,必將使公子弓杯蛇影(意為疑神疑鬼,自相驚擾),不得安寧。
但公子呀,他到底是個十分自負的人。
他有竹,連問那人是誰都不問,只是笑道,“不管是誰,都休想在燕宮興風作浪。”
他是云淡風輕,運籌帷幄,談笑之間便能那檣櫓灰飛煙滅的人。
衛太后干笑一聲,抬起手來,那保養極好的荑有四五只戒指,此時在大紅宮燈的照耀下熠熠生。
在看什麼?
是在回顧這不平的一生,還是在貪這不保的富貴?
小七不知道。
山寒水冷,這桂宮靜夜沉沉,一片蕭索。
那年老的婦人就在殿門佇立良久,殿的虎賁軍仍舊不曾收起劍來,那地上的暗衛躺得橫七豎八,把桂宮昂貴厚實的地毯都染了個通。
正如衛太后所說,這桂宮上下,只余一人了。
再不會有那儒雅溫厚的良原君,再不會有那能說會道的平公主,也再不會有那古靈怪的許慎之和襁褓里的小嬰兒。
再不會有人橫刀自戕,也不會有人自梁上跳下,為衛太后再來戰一場。
那雍容華貴的老婦人,如今踽踽涼涼,孤寂又蒼蒼。
周王后催道,“請母后移步。”
那老婦人端端莊莊地轉過來,沒有理會周王后,倒是著小七慈祥笑道,“嘉福,吾倒是喜歡你的。”
小七兀然回神,沒想到那老婦人竟在最后提到了,見老婦人不過三回,不知哪點兒竟使那老婦人喜歡。
小七立在公子邊,怔然瞧著。
那老婦人朝出了手,那
繡滿谷紋的袍袖寬寬長長,幾乎垂至長毯,那是尊貴份的象征,“孩子,過來。”
小七踟躕著沒有,仰頭公子,見公子只是朝微微點頭,又去周王后,周王后亦只是淺淺笑著,并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
緩緩走到那老婦人跟前,那老婦人竟取下一枚紅寶石戒指,仔細地戴在了的手上,“你像吾年輕的時候。”
衛太后年輕時是什麼模樣,什麼心,什麼志向,也許只有自己才知道。
那蔥一般的玉指輕輕著戒指,發出了一聲復雜的慨嘆,“但愿你不必如吾一般。”
小七心頭復雜,正兀自出神,衛太后已肅往外走去,迎著正月底凜冽的朔風大聲笑道,“宮墻之,無人會贏!”
這聲音疲憊空曠,如日暮蒼遠。
這宮墻之暗室欺心,一向謀不軌暗藏殺機,可到底什麼算輸,什麼算贏,居高位者便一定算贏嗎?眼前看似贏了的,將來也一定就能贏嗎?
后人看丹青史冊時一目了然,而對于當時當下的人,對于棋局之中的人,誰又能說個清楚明白呢?
虎賁軍押解著曾富貴一生的衛太后往北苑去了,夜茫茫,那延綿不見盡頭的長戟高門與重檐廡殿,顯得人有多麼渺小呀。
這威嚴赫赫的燕王宮就似一口張著盆大口的猛,將那孤寂的影吞噬得干干凈凈。
明月如霜,寒點點,在皚皚的積雪上映出慘白驚人的澤,而夜風
乍起,吹得人猛地打起了寒戰。
有人握住了的手,將那紅寶石戒指一并扣在了的掌心,仰頭去,公子已來到旁。
那高大頎長的影子罩住了單薄的形,小七心里的不安頓時消散,想,有公子在,什麼都不必怕呀。
殿橫陳的尸首正被虎賁軍往外拖去,在那華貴的地毯上拖出一道道駭人的漬。
恍然間聽周王后溫藹說道,“遠矚,明日阿蘩就回家了,你帶夫人們一同進宮熱鬧熱鬧吧。”
是呀,從正旦開始,到今夜為止,這個正月死了多人呀,單是這累累的白骨都能壘一道高高的宮墻。
鬼氣森森,沒有一點兒人氣,是該好好地熱鬧熱鬧了。
公子應了,“是,母親。”
燕莊王十七年二月初二,魏國大公子沈晏初攜章德公主回薊城探親。
魏國的車駕浩浩地進了薊城,與公子的王青蓋車一后一前地進了金馬門。
初升的朝照亮了長長的宮門甬道,昨夜的鬼氣被驅了個干干凈凈。公子的高車駟馬,自有朱華轂,自由金裝玉裹,那四角的赤金鈴鐺叮咚響著,在空中起好大的弧度。
小七聽見魏人的鄉音在后的馬車外響起,那是人的氣息,是活人的氣息,是魏人的氣息。
上一回聽聞這樣的氣息還是十六年的四月,那時候魏使來訪,那時候多想跳下馬車與那魏人說幾句話呀,那時候多想告訴魏使,魏人姚小七就在這里。
那時候一心只想回家,不知旁的人的時候目復雜。
而今時今日,仍是此此境,馬車外的人卻
已與去歲大不相同。
坐在公子一旁,但公子并沒有說什麼。
并沒有說,“沈宴初就在后頭的馬車里。”
并沒有叮囑,“不許抬頭看他,更不許與他說話。”
也沒有似從前一樣嚇唬,說什麼,“但若你背信毀約,我必直取大梁。”
也沒有說什麼,“再敢在我面前提你大表哥,我必上你的!”
大概在他看來,此時的沈宴初已不足為懼,再不配與他相提并論。
是了。
敬重大表哥,但心里的人卻的的確確是公子了。
仍舊與公子穿著一樣的袍,那暗緋的如今亦是最喜歡的,腰間系著大大的寶藍绦,長長地垂至畔。過去不敢在大表哥面前穿這樣的袍,如今卻大大方方地不怕被人瞧見。
趕車的人“吁”了一聲勒住了馬,繼而聽見后的馬車也陸陸續續地停了下來。
裴孝廉稟道,“公子,到萬福宮了。”
公子將攔腰抱下了王青蓋車,下意識地回頭看去,一眼便瞧見了沈宴初。
他旁那盛裝打扮的子,便是他的夫人章德公主許蘩了。
他們二人相敬如賓,各自的手藏在各自的袍袖之中,他們站得遠遠的,中間甚至放得下一匹馬。
曾經多明俏的章德公主呀,如今竟似的母親一樣端端莊莊地立著,比從前在閨中時清瘦了許多,眼里再沒了的神采。
那想必,在魏宮過得也并不好罷?
可章德公主對溫笑起,“哥哥,小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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