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端正地坐著。
他原本就是瘦高的個子,一長衫嶙峋而立,像山脊之上迎風的青鬆。他雖然瘦,神也嚴肅,卻並不讓人覺得難以親近。反而那一雙睿智清亮的眼,仿佛時刻燃燒著熊熊烈火,滾燙炙熱。
可此時他的銳氣被折去一半,上的衫遍布鞭痕,坐在牢房裏,如同坐在哀鴻遍野的修羅地獄。
不知道他被了多久,那青白的、毫無的麵皮,似乎隨時會枯萎。
沈連翹出手,的手裏,握著兩顆蛋。
煮的,熱烘烘的蛋。
很久以前,夫子也是這麽遞給蛋。為了照顧的自尊,還說是他不吃。
夫子聽到聲音抬頭,待他認出沈連翹,原本平靜的眼眸頓時憂心滿布。
夫子扶著欄桿起,啞聲道:“連翹,你怎麽來了?你快回去!”
“我給老師送吃的。”
沈連翹把蛋塞進夫子手中,又打開食匣,從裏麵取出碗筷。
碗裏是清粥,碟裏是小菜。
因為聞到食的香氣,牢中立刻有了靜。那些原本半躺半坐的讀書人紛紛看過來,夫子便把碗和食匣向後遞過去。
“你們先吃吧。”
沈連翹看著食被送走,頓時有些後悔沒有多帶一些過來。盯著夫子手中的蛋,唯恐蛋也被他送了。
夫子卻仍舊在責備沈連翹:“你莫忘了自己的份。從今往後,不要來了。”
的份特殊又尷尬,明哲保尚且不易,又怎能主沾染朝事。
“學生回去,您自己回嗎?”沈連翹問。
“我不回,”夫子道,“朝廷稅賦沉重、竭澤而漁,我要上書奏告,寧死無悔。”
夫子後的讀書人傳遞著米粥,不爭不搶一人一口,保持著讀書人的麵。那一碗粥怎麽夠這許多人吃呢?連果腹都不夠。
沈連翹看他們這樣,忽然惱了。
“可你們也有家人孩子啊!”沉聲道,“你們死了,這世上為民請命的人就又了。朝廷如果顧惜你們的命,就不會把你們毒打一頓關在這裏了。”
吃粥的讀書人頓時更加安靜,他們相互看看,有一個人抬頭道:“若能以我等的命,換來陛下對蒼生的憐憫,死又何懼?”
“是啊,”又有人道,“縱然我們有家人孩子,可若世道艱難,他們早晚難以活命。”
“大秦暴政而亡,先朝更因苛捐雜稅引得百姓揭竿而起,我等聖人教化,怎能看朝廷重蹈覆轍卻不為所?”
可是即便如此……沈連翹角微,卻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良久,夫子收攏碗筷遞給,溫聲安道:“連翹莫怕,好好去做自己的事。”
好好做自己的事?
可能做的,也不過是在金樓掙錢而已。
即便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被誰所殺,也全無還手之力。即便知道夫子赤膽忠心,卻無搭救他的辦法。
沈連翹回到金樓,翻著厚厚的賬本,忽然覺得心中空落落的。
那些金銀不再能讓開心,黃金萬兩,也沒有夫子的命貴重,沒有百姓的安寧寶貴。
“怎麽辦呢?”沈連翹托著頭苦思冥想,忽然心中一,丟下賬本起。
“我哥呢?”拍開蕭閑宅院的門,喊道。
蕭閑正在縱聲。
他斜坐在包裹鵝的春凳上,一麵飲酒,一麵看舞姬扭腰肢。眼中三分迷離,角七分醉意,時不時撥古琴,手指飛快在琴弦上掠過。
樂律時而如戰馬踏過山澗,時而如蝴蝶吸取花。
沈連翹走進前廳坐在蕭閑邊,開門見山道:“哥哥,奴家想救夫子出來。”
“什麽?”蕭閑偏過頭,卻假裝聽不到。
沈連翹隻得又說了一遍。
蕭閑“哦”了一聲,然後搖搖晃晃地起來,走到舞姬中去。他學著們的作扭了扭腰,又揮袖,回過頭來問:“妹妹你說,哥哥適合跳舞?”
這都什麽啊?
沈連翹正要反駁,卻見他對自己眨了眨眼睛。心中頓時清亮幾分,點頭道:“算奴家看錯了,你這是歪照鏡子。”
“怎麽?”蕭閑瞇起眼睛。
沈連翹道:“當麵丟臉。”
蕭閑做出生氣的樣子,揮手趕走舞姬婢,把腰帶係些,走到沈連翹邊坐下。
沈連翹指了指舞姬的背影,問道:“這些,都是細啊?”
“不全是。”蕭閑道。
“都是誰派來的?趕走不好嗎?”沈連翹鼓了鼓。
“那怎麽?”蕭閑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趕走了們,誰幫我通風報信呢?”
這話真是奇怪。沈連翹來不及細思,問他道:“你有沒有辦法救出夫子?”
蕭閑慢悠悠地飲酒,等沈連翹急得想把他的酒杯搶過去,才慢條斯理道:“哪個夫子?城門口窮教書的那個?”
他知道沈連翹有過一個老師,也聽說有個教書的聚眾鬧事,被朝廷抓起來了。
“他不是窮教書的!”沈連翹瞪了蕭閑一眼道,“他為民請命,是個好人。我雖然不太懂他做的事有多重要,但他是我的老師,我得把他救出來。”
蕭閑把酒杯丟下,盯著沈連翹的臉,仔細看了一眼。
“你知道嗎?”他眉梢微揚道,“我希大周起來,越越好。”
他是大梁的皇子,雖然這些年大梁與大周好,但誰知道往後是否會兵戎相見呢?睦鄰而已,對方弱一點,總好過強大難欺。
“如今大周外患頻頻,又加征稅賦,我正在看笑話,等著憂加重、民不聊生呢。最好皇帝把那些讀書人斬殺以儆效尤,得百姓發狠圍了京都,使勁兒鬧一場。”
蕭閑角噙著冷意,用筷子夾起一粒花生米,送口中。
沈連翹被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是低估了邊人的謀劃。
夫子一心為百姓,哥哥一心為大梁,竟然還來找哥哥幫忙。
沈連翹緩緩起,對蕭閑輕施一禮。
“你們說的朝局大事,奴家都不懂。奴家隻知道,夫子教過我,救過我,他是好人,不該死。哥哥如果不想幫忙,我便自己去做。”
轉離開,形微瘦卻姿筆,像一立在荒野中的翠竹。
蕭閑看著的背影,想起這些年在長大的艱難,忽然心生不忍。
猶豫著,蕭閑抬手,喚住了沈連翹。
“心肝妹子,”他歎息道,“你可知教書育人,最大的財富是什麽?”
是什麽呢?
夫子他窮得家徒四壁,哪裏有什麽財富。
“是他的學生們,”蕭閑道,“德高鴻儒博學,重英雄豪傑。甘一生,終得桃李天下!他教了一輩子書,自然有許多學生。”
“有許多學生又如何?”沈連翹麵疑。
“心肝妹子,”蕭閑看著,無奈地笑道,“你不就是他的一個學生嗎?”
是他的學生,他的教導,被他塑造品行,所以不惜得罪朝廷,也要救他出來。
秋風猛然灌室,掀起沈連翹的。的心中豁然開朗,大步向外走去。
夫子他不窮,他傳道授業解,他有桃李滿門。隻要找到他的學生,與他們一起向朝廷施,便可辦這件事。
沈連翹握拳頭向前走,覺得這件事,比多賺一千兩銀子還要重要。
朝堂上的氣氛有些抑。
雖然新的稅法已經實施,但仍有不朝臣,進諫懇求更改。
他們陳清利害,認為與其殺取卵般增加稅賦,不如緩征減征,待明年收,再用新法征收即可。
皇帝一副為民憂心的神。
他連連點頭,又問丞相道:“卿,如果減征稅賦,國庫能夠支撐北地戰事嗎?”
堅苦著臉,舉起笏板回答。
怎麽夠呢?
去年災荒頻發,今年春天又開倉賑濟災民。國庫錢糧短缺,全靠秋季多征稅賦了。
這些事,大臣知道,皇帝知道,但誰都不願意做那個坑害百姓的臣,隻能把他推出來做了。
“回陛下,”堅揚聲道,“若戰事超過三個月,我大周將無法支撐。”
“三個月!”
朝臣們議論紛紛。
“怎麽花的銀子啊?”
“打仗最費錢了,大軍開拔,黃金萬兩,你以為是鬧著玩的嗎?”
朝臣竊竊私語,討論到最後,賦稅還是要加。
皇帝也歎了一口氣。
“孤已命後宮嬪妃節食,節省開支了。”
朝臣們連忙跪地叩頭:“陛下節儉民,臣等不及也。”
皇帝抬手,示意他們起。
半晌不語的京兆府府尹湯瑞忽然舉起笏板道:“既然如此,那些鬧事的讀書人,就打幾板子以儆效尤,放了吧?微臣那裏都裝不下了,又不能把他們死。”
皇帝看向湯瑞,想了想,鎖眉道:“讀書人嘛,死事小,失節事大。”
這是什麽意思?
湯瑞聽著這句莫名其妙的旨意,了邊朝臣的袖。
“聖意是……”
“湯大人,”那人道,“皇上的意思是,這麽放了,還不如死呢。”
是……這樣嗎?
湯瑞抬頭瞄皇帝,隻覺得遍生寒渾哆嗦,一句話也不敢多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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