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簪子,還活著。
司七是跟了程先生才學了識字,金紅玫又是從哪里呢?他有了不不愿的一個猜測,但還是帶上吃的和服去了字條上的地方。那地方出了上海市界,是蘇州方向的一鄉下村落。過橋又坐船,冬季水面一片一片,都是枯萎的殘荷。從水路進去,又是狹窄的河道和枕水的民居,拱橋下面船只往來,他抬起頭,看見一戶門前有人在水邊洗頭發,一瓢水揚起來,浸烏黑長發。再開,出一張秀麗面孔。
他站在船上與那人對,心中溢滿了悲傷和歡樂,又覺得很空。恍惚間想起那年北平的冬天,他想把自己的粥給,卻被另一個人搶了先。他站在后想不到他了,這一次,或許又不到他了。
至于那個到的人,他從金紅玫后走出來,臉還有些蒼白,但神是平靜而歡愉的。他接過了手中的水瓢,又在頭發上澆了一遍,手指替梳理過青黑的發,用巾替一點點吸凈了水。兩個人做完了,才抬頭看向司七,他聽到苑家爺聲問:“是你口中的司先生,怎麼有些面?”
當然面,那年北平街頭他給他一碗粥,而后上海街頭又無數次坐著車與他肩而過。可他怎麼會記得他呢?他生就一雙俯瞰眾生的眼睛,看他也不過一只螻蟻。如今那眼睛里終于有一個人了,是金紅玫。
他沒有那麼在意他們在百樂門里逢場作戲,百樂門是個舞廳,舞臺上的東西,再真也是假的。而如今呢?小橋流水,煙火人家,河道里的烏篷船,這些都是真的,全是真的。
就像司七握手里的荷花簪子,針尖刺痛手心,痛也是真的。
苑竹扶他上岸,他這樣的人,竟然會扶別人上岸。金紅玫起把他推開,握住司七的手拉他上來,回頭小聲責怪:“讓你回去坐著,槍傷是兩周能好的?”
是啊,司七想,槍傷兩周當然不能好,他那次在醫院躺了三個月。那苑竹要在這里養多久呢?他又要和金紅玫這樣煙火人家的過上多久呢?
他跟著金紅玫回了他們在河道旁的家,心不在焉地聽給他說那晚的事。苑竹的車被人跟蹤了,開上橋的時候到攔路的人。司機當是瓷的下車驅趕,結果被人一槍穿頭顱。槍聲起,副駕駛的書也中了槍。他們打穿了胎,前后都有車過來,苑竹帶跳河,用擋著,落進水的時候也中了槍。
“苑家派人來上海了,”司七說,“聽說你大哥很擔心,你不回去麼?”
“如果就是我大哥想殺我呢?”苑竹微微笑著反問。
“只是猜測,”金紅玫補充,看起來他們兩個已經聊過許多次,“也或許就是他……行事太張揚,惹了上海的地頭蛇。總之,我們先在這里躲一躲,等風頭過去,他也養好了,再回去也不遲。”
“那你呢?我聽說你東家也很惱火,畢竟你現在……”
金紅玫搖搖頭:“我回去,巡捕房把我抓走詢問他的下落,我該怎麼說?”
司七:“我明白了。”
他是明白了,他也是不想聽了。從上海過來要花大半天時間,金紅玫那天留他在家里過夜。三個人吃過晚飯后苑竹去收拾碗筷,司七看著好笑,去河道旁點著煙看來往的烏篷船。
等了一會兒,出來和他坐到了一起。
也學會煙了,早就學會了。他用打火機替點煙,白晝與黑夜的界,指尖又燃起一簇火。那縷青煙飄渺著在河道上散開,他聽見金紅玫的聲音也變得縹緲。
“司七,百樂門看我看得太。我喜歡這兒的日子,想逃出來些日子,不做金紅玫,你能懂麼?”
“嗯。”
“司七啊……”
他轉過頭看向,他不住這麼他。昏黃里一張神像似的臉孔,籠在一團煙里,目垂著,向來往的烏篷船。
什麼都不用說了。
苑竹在鄉下和金紅玫住了三個月,也人間蒸發了三個月。巡捕房被苑家人盯著找出了那晚開槍的地,至于背后誰指使,消息就傳不到外面了。苑竹的尸找不到,案子也遲遲結不了。只有司七知道,他在蘇州鄉下河道邊過上了煙火人家的日子,陪金紅玫學寫字,學英文,替梳頭描眉,給許了個明正娶的承諾。
也好,司七忽然想明白了。
他要的不是這個人,他要的是一生安樂。苑竹能帶離開百樂門,他不行。就像北平那一年,苑竹能給兩碗粥,而他想給一碗,自己就要肚子了。
合該和苑竹在一起的,至于他司七,一開始出場就晚了。
可是,可是真不公平啊。
他想給的那一碗粥,也是他的全部了。
***
【1938年,上海】
苑竹再度出現在上海灘,效果猶如死而復生。死過一次不影響他做事高調,他把金紅玫送回百樂門,當著別的舞客人和東家說清楚,金紅玫留在百樂門的日子不多了,這個把月好生照料著,等他夏天從北平回來,就要把帶走。
百樂門最艷麗的玫瑰被人采了,坊間又是一段茶余飯后的談資。有人把苑竹消失那三個月編傳奇走街串巷地講,好一段人救英雄,患難見真。
至于司七麼,回到程先生邊,老老實實地開車,本本分分地做下人。他出生時只是橋下一個棄嬰,長大了只是個瘸子,走了大運在貴人邊做事,這輩子還有什麼過多的肖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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