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的百樂門,聚集的全是上流社會的人。門香鬢影,門外香車人。司七只送程先生進門,他是沒資格進的。但站得更近了,就能聽見來往人的談話,看見門口張的海報。
海報上的面孔他認得,名字卻換了。百樂門里的金相絕不再金相絕,而被稱作金紅玫。他們說這是現在最當紅的舞,舞姿倒也說不上多麼頂尖,但人真是生得漂亮,如凝脂,眼波流轉,被看上一眼,人就失了魂。
又有人說,如今想看金相絕跳舞也不容易了,東家可真會做生意,每周二晚上拍賣一件的首飾,拍到的人能才能去二樓看跳舞。那首飾都是尋常貨,拍賣的價格卻水漲船高。
說的人津津有味,聽的人笑容也曖昧起來。他問,這麼高的價格,就是一支舞?只有一支舞?
“就是一支舞,只有一支舞,”說話那人滅了煙,意味深長,“那東家可不是好東西。金紅玫在百樂門正當紅,你肖想的那個東西,他們要攥在手里,待價而沽,好在哪次拍賣里要個高價。”
兩個人離開了,司七穿一黑西裝冷臉站在門口,著打火機的火,指間亮出一簇簇的火苗。
除了在百樂門前面等程先生,他大部分時間都在車上。程先生生意繁忙,每天有許多人要拜訪。他開著載著程先生穿過上海的大小街道,就像他年時代奔跑在北平街頭一樣。時間久了,程先生開始信任他,在車上和人談話時也不避諱他。他聽他們說大宗易和匯率,后面跟著都是天文數字。生意間偶爾也夾雜著對時局的閑談,他聽到程先生說,不知道戰火什麼時候燒過來,丟了東北是駐軍不守,上海決不能不守而破。
大時代的煙塵落在上,是山。但沒落下來的時候,就是耳旁風。巨浪將至,小人自求多福。
這天司七又把程先生送到了百樂門,正準備退回車里,程先生卻回頭向他招手。他說司七,今天是呂先生做東,要把場面弄熱鬧些,你也進來吧。他一怔,隨即點點頭,回將車停到平日的位置,便摘下手套進場了。
都說人靠裝,其實裳貴賤也看人。司七面料做工都選的次一檔,但走進百樂門,燈照得人影繚,只能看見一道瘦削拔的形,竟然也有了別樣的派頭。程老板一行人坐在一起,他也找了邊角的位置坐下。臺上的歌妖妖嬈嬈地唱,音歌靡靡,觥籌錯,都要人忘了百樂門外還有人在寒風里等一碗政府的施粥。
司七坐在沙發一側,聽見另兩個也是邊緣的人說話。
“今天照舊見不到金紅玫?”
“見不到。人家在三層的私廳,哪里是尋常客人能見到的。”
“程先生也算尋常客人?”
“你怎麼知道人家沒進過私廳?今天呂先生做東,起的并不是私局,不然還有你我進來的份兒?”
司七來桌面上的酒杯,喝了一口。
“話說回來,下周二,金紅玫的首飾可又要拍賣了。聽說這一次起價拍要這個數,東家不明說,可誰不知道,下周拍賣的,不只是那首飾。”
“手鐲項鏈都拍過了,這一次拍賣什麼?”
“和往常一樣,便宜貨,聽說是枚荷花簪子。”
司七的手不,酒水從邊溢出來,灑在白的襯領口,染出一抹微紅。有陪同的舞回頭看見他,用手中的帕子來替他。他抬眼看過去,人臉孔藏在濃艷的妝后面,也是一雙黑蝴蝶一樣的眼睛,頭上戴著黑蕾紗。
那晚程先生他們玩到很晚,司七也一直在旁邊等著。他是司機,向來是雇主忙到多晚,他就等到多晚。等到百樂門人煙散盡,他終于扶著程先生回車里,將他送回銅仁路的宅邸。夜寂靜,程先生在后座問起他是怎麼瘸的,他說自己小時候在戲班子謀生,爬高摔瘸的。
程先生說:“我是被人打瘸的。”
他從小腦子清醒,如今也清醒,清醒的隨從只承接雇主緒的慨,不會往更深詢問。轎車慢慢開回銅仁路程家的院子,頂層的主臥亮著燈,程先生家里人還在等他。停車后,他卻沒有按照管家教的第一時間去幫程先生開車門,而是滅了車燈,微微轉回子,問道:“程先生,那張支票,還作數麼?”
程先生酒醒來些,微微睜大眼睛看向他。“你要用錢了?多?”
“還不知道,”司七說,“下周才會知道,我要拍金相……金紅玫的首飾。”
程先生愣了一愣,隨即大笑。司七知道自己出爾反爾,靜靜等著雇主的應允或拒絕。程先生把指間的煙完,看向車頂,吐出一個鉛灰的煙圈。
“你這不是要錢,是要人,”程先生說,“可惜百樂門這任東家是個犟頭,不是用錢就能帶出來的。不過見一面倒是不難,這樣,你明日再送我去百樂門,我讓他們把拍賣取消,你下周二去找罷。”
這回程先生要下車了,司七去替他開車門,又將他送到門前。程先生回過頭看著他,說:“司七,我從不欠人東西。下周二過去,你救我的這條命,就算清了。”
“明白的,”司七說,“我也從不欠人東西。”
***
拍賣是以程先生的名義取消的。盡管這讓在金紅玫上花過錢的客人郁氣,但相比之下,程先生更是得罪不起,坊間只是好奇,程先生行事穩重,不像能為人一擲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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