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銀姑聽到他們念那張悉尼華人私下出版的報紙——
“長夜難渡,黎明何時才會到來?南滿鐵路的炮聲轟然炸響,已經過去十三年了……”
十三年,家國狼藉,流民四散。獨在異鄉為異客,誰不想回家呢?這是1944年的夏天,碼頭上的歐洲人四奔走,都說德國人打了敗仗,歐洲的戰爭要結束了。那故鄉的炮火,還要多久才能止息呢?
仍然沒有人來找空先生,或許最鋒利的刀刃,就要用在最終決勝的時刻。
不過,這些敘事對阮銀姑來說都過于龐大了。當下面臨的,是一件對自己來說更重要的事。
懷孕了。
是喜事,尤其對他們這樣的宗族而言。往家匯新一封僑批時,和丈夫也將這個喜訊告訴了大洋彼岸的父母。代書先生在唐人街上替他們寫字,聞言也擱下筆,抬手道一聲恭喜。
丈夫不讓早晨去賣蚵仔煎了,但這樣家里就會一筆收。于是把開攤的時間改到下午,這樣即便錯過了早晨船只的生意,也有不出海的顧客來掏錢。
午后的海面沒有清晨麗,海的不是和閃亮的,而是非常濃郁的藍。也漂亮,但不靈,再加上無風無浪,更顯死板。捧著微微隆起的腹部在岸邊坐著,往左,忽然就見到了金小姐從遠駛來的車,往右,又看到了丈夫提前回來的采珠船。
想和金小姐打招呼,但這不該是采珠船回來的時間,因此心中升起不詳的預。
船上四個人,兩個站著,一個跪著,還有一個躺在甲板上痛苦地蜷一團。阮銀姑站在碼頭張,心止不住地往下沉。
那個躺下的人,是的丈夫。
空先生早晨是和他丈夫一道出海的,他已經把潛水服換下來了,可丈夫還沒有。他疼得厲害,別人一下就要大聲的/。阮銀姑扶著肚子去幫他們將船的纜繩繞上樁子,將船拉到岸邊,金小姐的車也開過來了。
潛水取珍珠貝是收益不菲,可正如淘金者要擔憂金礦的坍塌,海也有它的喜怒。對抗風浪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對這些要潛深海的珍珠客而言,魚群,暗流,減病,都會導致不可估量的后果。
而銀姑的丈夫今天上的,是一種毒水母。
他不是第一個被水母蟄了的珍珠客,銀姑見過那些人被帶回岸邊時僵的尸。好在他們這次出海的距離并不遙遠,空先生將他帶了回來,帶回Lost at Sea的碼頭,沒有讓他為迷失在海洋中的一員。
他的已經烏青,在碼頭的木板上搐。水母的毒在他流竄,空先生用手他的脖頸,又他的脈搏,抬起頭大聲說:“誰有車!去醫院!”
這是與世隔絕的小鎮,最近的醫院也在十英里外,圍上來的人們面面相覷,推開人群的是風塵仆仆趕來拿珍珠的金紅玫。
的話如此,又如此有力,從天而降的樣子讓阮銀姑到自己是遇到風災的漁民,見到了現世的海神。
的丈夫被抬上了后座,也跟了上去。金紅玫從后備箱里拿出一盒醫藥箱,甩了甩針頭,被空先生接了過去。
“嗎啡嗎?”他問,爬上后座,將丈夫的在座椅上放平,“我來,你去開車。”
1944年的那個夏天,阮銀姑第一次坐金紅玫的車。當時并沒有預料到后來會為這輛車的常客,只是坐在副駕駛上,抱著金紅玫的狗,祈禱離開故鄉時對海神的祭拜仍然有效,保佑的丈夫躲過劫難,的孩子不能一出生就失去父親。
好在金紅玫的車技好,速度也快。他們在毒素擴散前趕到了西人開的診所,空先生扶著的丈夫去和護士流,阮銀姑第一次聽到他說英語。其實不懂英文,但空先生的英語口音與澳洲當地的不同,金發的護士們也在將的丈夫送進手室后頭接耳。
而金紅玫將人送過來后,便點起支煙,若有所思地著他。
“英國口音?”問。
“金小姐能分清口音?”空先生也驚訝。
“有個舊相識,在英國讀過書,”不冷不熱地笑,“教過我英文,同你一樣的口音。”
空先生不再說話了,似乎覺得自己暴了太多。好在阮銀姑不會多問,而金紅玫不是一個好奇心重的人。他們在診所外面坐了很久,古董一樣的海濱診所,明明只有十年歷史,卻被氣浸得墻面生出水紋。墻壁是黃的,頂棚是簡陋的鐵板。金紅玫了脖子,頸椎傳來清脆的咔嚓聲。
了兩煙也沒有緩解倦意,空先生轉過頭,地問:“金小姐從悉尼開過來,要多久?是不是沒有休息好?”
“兩夜沒睡。”淡淡說。
那天穿了條蘇格蘭格子呢的襯,扣子從鎖骨延到尾。子腰線掐得很高,帽子與鞋都是白的,材纖細但富有生機,人站在那,就像是要從綠意盎然的子里開出一朵紅花來。
不過太累了,花朵難得不盛開,而是微微垂下花苞。花苞靠在空先生的肩上,讓他看上去像是在懷里捧了一枝花,一枝不會被人采擷的花。
海神娘娘慈悲,也恩空先生的當機立斷,和金小姐來得及時。阮銀姑的丈夫從昏迷中蘇醒,已經忘了下午的一切,只說自己像是一直在海里和魚群漂流。四人一狗在夜降臨前回到Lost at Sea,阮銀姑留金紅玫吃晚飯,再住一夜,沒有推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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