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個子不高，蹲下去一小團，眼角瞥見金小姐的首飾，想起說那些玉珠子對有些意義。于是他用父親的皮罩住胳膊，手進箱子里，把那粒玉珠了回來。

得意得意，唐鳴鶴沾沾自喜。

那件皮換了張澳幣，他又按照父親的意思，把錢送去了商會。盒子里全是皺的澳幣，都是唐人街老板們捐來辦年慶的錢 ，呂先生再也推不得。一切就緒后，他便將珠子在服里放好，去舞獅隊訓練了。

商會書下午已經來過舞獅隊，定下了唐鳴鶴與盧蓬做今年的頭獅。兩個小獅客歡天喜地，在訓練的高樁上上躥下跳，直出了一大汗。訓練結束的時候，獅隊的隊長忽然拿了只新獅頭過來，讓唐鳴鶴與它磨合。

獅頭是紅的，烈火一般，眼皮和制著深紅的鬃，鼻尖畫了幾道藍。他和盧鵬趴在地上打量這獅頭，半晌，他一躍而起，說：“我要拿去給金小姐看！”

金小姐已然了兩個孩子的大恩人，他拎著獅頭往長安旅社的方向跑，比先前洗子更加的誠心誠意，俯首稱臣。雨停了，但地上仍有積水，他踩著破鞋站在旅社門前的磚地上，怕踩臟進門的地毯，遲遲不敢進去。

最后還是金紅玫出來見他。

他拿了獅頭，膛起，和金紅玫說這便是他們今年的頭獅，請金小姐一定來看他們跳樁的表演。金紅玫頷首。他更快樂，從服里掏出那枚珠子，邀功似的遞還金紅玫。

“這是金小姐珍貴的東西，”他說，“金小姐，你拿回去吧。”

金紅玫接過那枚刻著“恩”字的玉珠，捻在指尖細看片刻，臉上出一副淡漠的笑容。漂亮，平日的笑容都帶三分妖氣。唐鳴鶴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神，只覺得自己魂魄被收走，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送出去的東西，”淡聲說，把珠子遞回來，“沒有收回來的道理。你拿了，就歸你吧。”

歸他？

怎麼歸他，如何歸他？他個男孩子，拿著金紅玫的東西回家，給媽看見了是質問，給爹看見了怕就是打。他著珠子想了片刻，搖搖頭，道：“金小姐，我沒地方戴。”

金紅玫已經準備回旅舍了。唐鳴鶴拿著玉珠無所適從，轉回子，隨手一指獅頭。

“這獅子額上空，”說，“你綴在上面，應當很威風。”

綴在獅子上？

唐鳴鶴在獅頭額上擺弄了一下，看不出效果，又將獅頭搬回舞獅隊，盧鵬拿針線過來。盧鵬家里是在唐人街做裁的，他了金的線，穿針巧手將玉珠紉上了獅子額頭。

烈火里燒出抹瑩瑩的玉，是頭獅該有的氣派。唐鳴鶴頂起獅頭，大聲說：“盧鵬，咱們今年，去做獅王！”

***

不知旁人如何想，但于唐鳴鶴而言，那年春節，他真是大出風頭。唐人街最年的頭獅，頂著獅頭像頂著團火，從街頭燒到街尾，采青的時候飛爬上長安旅社的屋檐，咬下一只大紅包。

那年的鞭炮也響亮，竹聲聲，驅散了在唐人街盤旋許久的烏云。往日為了生計奔波的華人們難得閉門歇業，走街串巷的互道新年好，來年勢必鴻運當頭。唐鳴鶴給家里人長了臉，人人路過洗房夸一聲虎父無犬子，威風凜凜一只小獅王。

而這一切，都是拜金紅玫所賜。

年關難過，也過了。唐人街上恢復平靜，唐鳴鶴繼續做他家洗房的小工人。只是他有了盼頭，他訓練日日不落，盼著來年春節再做一次獅王。

他本是可以再做一次獅王的，如果不是那天爹一夜未歸，第二天被人發現溺死在雅拉河岸旁。

白人警察來驗尸，說是場意外，是他喝多了酒失足落水。或許早該有這一天的，畢竟他日日酗酒。唐鳴鶴覺得自己不大孝順，因為他并無悲傷，只覺得他們母子以后不用挨打了。反正那洗房，正經也和他父親無關。

但他母親哭得極傷心，仿佛當真死了什麼今生摯。花圈立起來，白布戴起來，商會派人來吊唁，唐人街的男老來參加葬禮。唐鳴鶴站在門前鞠躬送客，看見金小姐也來了。替祝老板拿了鈔票來送，唐母眉頭一皺，卻把攔在了靈堂外面。

唐人街上人人進得，只金紅玫進不得，因為舞出，因為和男人打罵俏，因為算不得好人。唐鳴鶴到不平，金紅玫卻只是笑笑，收了禮錢，轉回旅舍。

他第一次沖母親發了脾氣，摘下帽子追出去，在金紅玫進旅社前截住，與道歉。金紅玫照常抱著手臂，倚著門框，漫不經心地聽他辯白。

他語無倫次，先說母親無禮，又說知道金小姐是個好人，語氣很急。他爹死了他都沒這樣急，他不明白，為什麼金小姐這麼好的人，們要這樣說，這樣想？為什麼金小姐被人污蔑，卻不替自己解釋，神里也不見委屈？

他說到口干舌燥，金紅玫終于撣了撣上的灰塵，輕聲說：“沒關系，我不在意。”

他那年還很矮，大約到口的位置。金紅玫扶著膝蓋，俯下子，上香氣撲鼻。

“你不用再解釋，”說，“你母親說得也并沒錯，我算不上什麼好人。做好人是需要運氣的，我沒這個運氣。人活著有許多事，比做好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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