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唐鳴鶴回那些年的唐人街,發現了一片年的記憶里不曾有過的烏云。嚴苛的白澳政策條例下,許許多多華人被迫離開,繁華的社區逐漸凋零,連一家華人報紙都因訂購人數太而宣告暫停發行。
暫停的不止報紙。
舞獅隊的員逐年減,今年已只剩八人。往年舞頭獅的師兄也離開了澳洲,隊里都傳,如果今年過年還有慶典,那領頭的獅子,應當是唐鳴鶴和盧鵬。但隊里也傳,今年墨爾本的華人太了,往年承包慶典的華人商會不敷出,慶典很可能被取消。
唐鳴鶴想做頭獅,也擔憂慶典取消,訓練回來做事心不在焉,把客人的服領口洗得開線,又得了父親一頓暴打。他頂著一腦袋走到長安旅社后門暗自神傷,一抬頭,遇到了靠在門口煙的金紅玫。
唐人街上的人大多習慣站在丈夫后,低頭斂眉,溫婉賢惠。而金紅玫站定眼前的一瞬間,唐鳴鶴眼皮一瞇,只覺得眼球要被灼傷了——那是人麼?那是一團竄上地表的金火焰。
“怎麼被打這樣?”火焰幻化人形,長睫掀起,看了他一眼。
算不得憐憫,很難憐憫別人。就是隨便一看,隨便一問,又隨便拿了幾枚幣給他,讓他去隔壁的藥鋪隨便清理。
也就是這些隨便,讓唐鳴鶴篤定,是個好人。
他聽話地去藥鋪拿了些藥膏回來,蹲在路邊往頭上抹。他頭發自下往上剃,只剩薄薄一層發茬。金紅玫著煙看他抹頭,抹著抹著就笑了。
“小頭。”不客氣地說。
唐鳴鶴嘿嘿的看著笑,金紅玫笑得更開懷了,像是蝴蝶的翅膀在夜里輕輕的。
他總挨打,挨打了就去看看金紅玫在不在后門煙。在的話,就賞他幾錢讓他去買藥。不在的話,他也只能著禿頭回家。的確是會使喚人的,聽他家是洗房的,就把難洗的舞讓他拿去洗,還威脅他:“弄壞了針腳,洗掉了綴珠,把你賣了都賠不起。”
唐鳴鶴怕母親看見,半夜爬起來給洗子。一寸一寸,洗得極小心。洗凈后再趁著夜跑去長安旅社后門,用竹竿頂到二樓的窗戶上晾。那是金紅玫的窗戶,晾干了開窗就能取。
他的母親煩了金紅玫,唯一的兒子卻了給洗服的忠心仆從,這實在不能不說荒誕。
心好的時候,金紅玫也能耐下子聽聽小孩的煩惱。唐鳴鶴那年也沒什麼煩惱,除了被他爹揍,就是將被取消的過年慶典和地位不穩的頭獅名額。他說來說去都是這件事,金紅玫終于追問:“為什麼取消慶典?”
“因為商會沒錢了。”唐鳴鶴認真地回答。
“放他的屁。”金紅玫翻了個白眼,罵得很俗,但實在長得太,聲音又好聽,俗也能打折扣。“商會那幫老頭子來旅舍喝茶,手指頭上的扳指都是頭等貨,他們哪里會沒錢。”
“盧蓬說,商會和唐人街的老板們,明天會在俱樂部開會,”唐鳴鶴語氣悵惘,“他們會決定,今年到底要不要慶典。”
唐鳴鶴上說的是慶典,真正在意的,還是他到底能不能做領頭的獅子,從唐人街街頭舞到街尾,騰高采青,領各家紅包。
11歲的小孩,這就是天大的頭等事了。他神憧憬,腦袋上還有剛給他爹打出的青包。金紅玫著煙想了想,用高跟鞋的尖尖踢了他一腳。
“回去睡覺。”說。
唐鳴鶴被踢了一腳,心滿意足地起回家了。夜里他回頭張,金紅玫子靠在長安旅社外的墻壁上,頭微微仰著,深深吸了一口煙,又吐了一個完整的煙圈出來。
那煙圈越升越高,越高越大,最終變他那天晚上夢里的一個火圈。他舞著獅頭一躍而起,鉆進耀眼的火里。
第二天,墨爾本大雨。
墨爾本總是如此,晝夜變天,冷風如刀,唐鳴鶴已經習慣。不過下雨意味著他們的服可以晚些洗,不然洗了也沒晾。他和媽有了難得的休息,他爹則難得打扮面,出去和商會的人開會了。
晚些時候,盧蓬敲響了他的窗戶。他聽著隔壁睡著了,裹上雨,便翻窗戶出去盧蓬去聽商會的墻角。
開會的地方是家俱樂部,一樓是賭場,晝夜不息,二樓唐鳴鶴都沒上去過。只是這次開會結果關乎兩個小獅客明年整年的鮮面,他們來兩把梯子,直接從后墻架到開會的房間窗戶旁。
天上下著大雨,澆了唐鳴鶴一頭。他頂著雨瞇眼往屋子里瞧,看見臺上坐著冠楚楚的華人商會員,臺下則是匝匝的唐人街商鋪老板。外面雨氣彌漫,屋子里也。人們的服都是深的,臊眉耷眼,整間屋子像浮著灰蒙蒙的霧氣。
坐在中位的商會主席磕了磕煙斗,拖長了聲調說:“那麼,時局艱難,他們洋人為難我們在澳華人,年關難過,年慶難開啊。”
他又去喝茶,翹著手上碩大的扳指。
“商會今年,實在拿不出錢來啊。”
臺下寂靜,倒是急壞了窗外兩個小獅客。唐鳴鶴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眼圈一紅,側頭看盧鵬。
“那我們做不頭獅了。”
盧鵬比他穩重,空出只手掌往下,示意他靜觀其變。他轉回視線,忽聽得屋子里一聲脆響,還真就觀出偌大的變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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