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禮部尚書又矮又胖,像個蹴鞠球,戶部尚書又高又瘦,像老竹竿,這兩人作詩寫出來的字皆如其人,一個如石□□,一個如樹梢掛蛇,哈哈哈……”
祁令瞻站在二層樓闌干聽著,聞此言也不免笑了笑。
的聲音愈發近了,就在垂目可及的樓下。令隨行的宮人止步,只帶著錦春、錦秋二人緩步登樓。
錦秋問:“那方才眾人所作詩詞里,娘娘最中意哪一首?”
照微沉片刻,念道:“斷云流月神仙,杯傾客闌歸去時。”
錦秋笑道:“果然是薛翰林的詩,竟能教娘娘記住了!”
錦春從旁說:“薛翰林的字也好,不胖不瘦,鐵畫銀鉤,便是不識字的人瞧了,也覺得賞心悅目。”
照微點頭,曼聲道:“是好。”
錦秋說:“說起字好,我倒覺得參知大人的字更好看,溫雅整齊,珠圓玉潤,使人一見如春風撲面,愿展卷細讀。”
說罷轉向照微,“請娘娘評判,當朝兩位青年才俊,哪位的字更合娘娘心意?”
照微的腳步在闌干上停住了,許久不言,似在思索這個問題。
在二樓的祁令瞻也屏息凝神,等著聽的答案,覆著手的長指握在闌干上,青筋與骨節緩緩突起。
果然聽見說:“我更喜歡薛序鄰的字。”
“薛卿練過飛白,有飛白‘勢若飛舉’的風采,又雜學真卿之筋、柳宗元之骨,自稱一派蒼勁險峭。而兄長的字腕傷所限,論字跡工麗、意境從容,滿朝文人有能出其右者,可惜……”
錦春錦秋異口同聲追問道:“可惜什麼?”
照微嘆息道:“可惜我朝人人懷,缺的不是雅致,而是意氣。薛卿敢于以戰止戰的意氣更難得。”
想起薛序鄰的臨水亭奏對。
承認,一開始大張旗鼓地賞他財,的確是為了離間他與姚黨的關系,可是后來,隨著對薛序鄰了解的加深,照微倒真想將他拉攏為己用,以填補與祁令瞻驟然離心后的空白。
思及此,下結論道:“字如其人。”
錦春錦秋聞言相視而笑。
們主仆私下輕規矩,今日又喝了酒,愈發放肆膽大起來。
錦春笑道:“這麼說,薛翰林在娘娘心目中的地位,簡直要超過參知大人——”
一言未畢,腳下已踏上二樓,轉往前一瞥,忽見一人立在闌干頭,上穿著那件從尚服局討來的緇寬袖襕衫。
襕衫迎風,蟬冠額,眉眼清寒冷寂,凜凜如秋霜。
錦春心中“咯噔”一聲:“參知大人……”
此時照微也瞧見了他,兩人四目相對,祁令瞻看見臉上的笑意緩緩消失,最終歸于平靜。
他闔目,仿佛聽見心頭悶響,心跳聲似破城錘在沖撞,令他刻意包裹在心室外那些堅固的、遲鈍的、麻木的磚石紛紛碎落,出其間不堪一擊的。
真是可笑啊,祁令瞻心中自嘲,枉他從前大言不慚,說不怕誤會,也不怕記恨。如今只是聽見了“更喜歡”這三個字,就足以令他驚惶神,手足無措。
多麼輕描淡寫,又多麼……殘忍。
長久的沉默后,終是照微打破了這尷尬的場面。
讓錦春錦秋去樓下待命,態度平和地問他:“兄長怎麼還沒回去?”
祁令瞻睜眼向,說道:“永平侯府如今只是一座空宅,我該回哪里去?”
“可巧,”照微輕輕一笑,像漣漪浮在水面上,倏然間又消失不見,“宮里也是同樣空。”
祁令瞻說:“那臣恭喜娘娘覓得江逾白與薛序鄰,長相伴左右,可詩書論字,填白補缺。”
照微向前兩步,走到他面前,回敬道:“本宮也恭喜參知覓得好姻緣,從此做了姚家的賢婿,有人紅袖添香,岳婿相輔。”
“照微。”
夜濃如墨,飄飄降下新霧,落在人眼角雙頰上,俱是一片清涼。
照微垂目,看著落在自己小臂上的那只手,不知他是要攔還是要推,默默瞧了一會兒后,自己將胳膊掙出來。
轉走,聽見祁令瞻問:“你是不是覺得憾……”
照微腳步一頓,靜待他的下文。
“他與你意氣相契,脾相合,能為今上教疑解,也能聽你差遣,為你所用。”
祁令瞻的聲音從后迫近。不知起于何的夜風將他輕飄飄的、似嘆若息的聲音裹到耳邊,如悶窒午后落湖面的第一滴雨珠,如繩斷墜地的第一顆菩提,旋即引起無數漣漪、無數嘈切聲。
心事亦如斷珠傾雨般瀉下,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不可抑制地從嚨里溢出來。
“照微,你是否覺得憾,你的哥哥是我,而不是他。”
第39章
照微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痛恨祁令瞻近日與姚丞相勾連的作為, 但他是的兄長,教導保護,曾為過傷、為千里奔襲, 不可能不認他。
不否認,是因為心底不愿否認;而不承認,是因為不想給他好臉, 不愿見他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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