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顧行簡說出口之後,自己也有些意外。他只是想在城中再走走,並沒有拜訪夏家的打算。貿然打原來的計畫,並不是他一貫的原則。
夏衍卻很高興,拉著顧行簡進家門,熱地與他介紹。
夏衍以為顧行簡是第一次來,其實不然。
夏家比宰相的邸建得還要華麗,花木森茂。那日擺酒席之時,正堂前面顯得略為擁堵,看不清全貌。今日桌椅盡撤,有太湖石和幾叢疏竹,也顯得意趣風雅。
顧行簡和夏衍走在前面,夏初嵐慢慢跟在後面,目不自覺地落在那人清瘦的背影上,又越過肩頭看他的側臉,略略出神。
也不知道為何會這麼在意一個才見過幾次面的男人。或許是那夜他的懷抱太溫,或者是他修的書太漂亮工整,亦或是他談吐中自然而然流出的清貴之氣,都不自覺地吸引了。
曾經也有一個人,如星辰般降落在的生命裡,幾乎改變了的人生。礙於種種理由,始終沒有把對他的宣諸於口。直到如今分隔在兩個時空,再也不可能對他親口說出,多變了一種憾。
這個人跟他同樣出,不論是上的風采,還是遮掩不住的才,更兼如山,如水般的氣質。
終於知道,有白首如新,亦有傾蓋如故。
顧行簡發現後那人一直在看他,裝作沒有察覺,繼續若無其事地與夏衍說話。
等到了夏衍的住,夏初嵐和侍去弄湯水,顧行簡隨意找了個地方坐下,四看了看。幾乎都是書,牆上掛著幾副字,並非出自名家之手,但大都是激勵人上進的句子。
從書齋大多能看出主人的秉,此書多而不,實而不華,可見一斑。
他看到八寶架上有個布做的小人,小人的前著布條,寫著「吳志遠」三個字。他覺得有趣,正好夏衍端著糕點過來,便問他:「這個小人是……」
夏衍連忙把小人按在架上,搖頭道:「沒什麼的。」
顧行簡只是無聲地看著他,目彷彿能穿一切。
夏衍咬了下,還是老老實實地說道:「先生有所不知,這個吳志遠是以前泉州市舶司的員,他不僅隨便把商戶的船隻扣在港口,不發憑。而且為了斂財,胡地增加往來貨的解名目。我三叔把他的罪狀蒐集起來,上奏朝廷,卻不知他用了什麼法子,非但沒讓朝廷追責,還讓三叔丟了。」
顧行簡沉思了一下:「所以你恨他,將來想報復他?」
夏衍道:「我是恨他。若不是他,我爹爹也不會為了幫船工們上錢,多出一次海。但姐姐和三叔都說,人不能懷著仇恨去做事,很容易走上歪路。我做他的小人放在這裡,只是為了警醒自己。若有朝一日我能為,當以他為戒。」
顧行簡的神緩和下來,小小年紀有如此堅韌的心,實為難得。若他只是因為要報復吳志遠而努力讀書,想進太學,將來為吏,那麼他倒會想辦法阻止了。
「據我所知,這個吳志遠已經被罷下獄了。此人雖罪大惡極,卻能通五國語言,通律法,在任期間的政績也很好。但正如你所說,為之前,要學會做人,這樣才能澤被百姓。」
夏衍認真地點了點頭:「先生,您也是做的嗎?怎麼知道吳志遠被下獄了?」
「我在臨安,消息總是比你們靈通些。」顧行簡輕描淡寫地繞過這個話題,又問道,「你三叔……從前也是吏?」
「對,我三叔是紹興初年的進士,本來禮部試的時候名次很靠前,不知道為何殿試被排到後面去了。後來他也在泉州市舶司做,不過一直得不到重用。」
顧行簡思忖,紹興初年的進士,回去翻一翻藉也許能找到。至於當年檢舉吳志遠的奏狀,肯定是被進奏院的員給下來了。回去之後,他要好好問問張復之,他這個給事中到底是怎麼當的。
崇明站在門外,雙手抱在前,長長地嘆了口氣。政事堂的那些檢和屬常常抱怨宰相大人惜字如金。若是看到他跟一個年說了這麼多話,估計得氣死。
夏初嵐端著湯水過來,通過捲起的竹簾,看到屋中一大一小的影,聽到他們說話,忽然間有種錯覺。好像回到多年以前,夏柏盛還在世的時候。
思安好心地遞了一碗湯水給崇明:「給你,消消暑。」
崇明面無表地接過湯碗,道了聲謝。
們走進屋裡,夏初嵐又從銀瓶裡倒出冒著涼氣的湯水出來。這湯荔枝湯。用荔枝鹽醃,曬乾,烘焙之後研磨細,保存在封的皿裡。等來客之後,用水沖泡,再加些冰塊,便是夏季最好的飲品了。
夏初嵐親自端到顧行簡面前,思安在旁邊笑著說:「這是我們家姑娘親手做的荔枝湯,先生嘗嘗,保準跟別家的不一樣。」
夏衍也附和道:「今日有口福了,姐姐做的荔枝湯最是好喝。」
顧行簡抬頭看著眼前的人,額上沾著薄薄的汗,兩頰微紅,顯然是忙碌了一陣。看來無論如何也要嘗嘗了。
他出手接碗,手指尖無意到了夏初嵐的手背,卻彷彿被燒紅的烙鐵燙了般,提前鬆開手,湯碗整個從顧行簡的上滾落。
「噹」的一聲,緻的銀碗掉在地上,整個屋子出奇地安靜。崇明聞聲跑進來,看到屋中的景,皺眉正要說話。顧行簡對他輕輕搖了搖頭。
他扁了扁,又退出去了。
夏初嵐愣了一下,看到男人的青衫上都是水漬,一片狼藉。連忙掏出帕子,彎腰要給他。
思安立刻走過來道:「姑娘,還是讓奴婢來吧。」
夏初嵐便退開一些,輕輕咬住。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實在是失禮。
顧行簡站起來,對思安擺了擺手:「我自己來。」他看了眼站在旁邊,神窘迫的夏初嵐,輕地說道:「無妨。不用在意。」
「我去拿一新的裳來給您換。這湯水有味道,就算幹了,也不能再穿了。」夏初嵐說完,低頭匆匆地走出去了。
夏衍睜大眼睛,疑地歪著小腦袋。姐姐這是怎麼了?從來沒見過如此失態。
……
顧行簡被思安帶到一間空置的廂房,思安要跟著進去,顧行簡阻止道:「不用,我自己可以。」
思安依言道:「那奴婢就站在門外,若先生有需要,喚一聲就是。」然後把手中捧著的袍遞給顧行簡。
顧行簡關上門,把外面的青衫下,低頭嗅了嗅,裡面的中也有一水果的香甜味。
他將中也了,出結實而潔的後背。他雖不強壯,但十分幹。平日裡也會練些舒筋通骨的拳法,是兒時在相國寺跟著師父師兄們學的,所以並沒有看起來那麼弱不風。
他不喜歡穿別人的裳,但上這甜味兒還有粘的覺他更不喜歡。這袍子是黛的綢緞,布料很好,尺寸也剛剛合適,還有淡淡的,似曾相識的香氣。
他想起夏初嵐方才的樣子,微微瞇了下眼睛。
年時,浸場,無心顧及男之事。等到了如今,手握重權,對也早已寡淡如水,難以勾起興趣。但這並不代表,他看不出一個人的心意。
他只是沒想到,不過幾面之緣,自己也從未表過份,那孩子竟會在意自己……他自問相貌並非卓然出眾,在都城時也常有子於道旁送花送箋,表達慕,但多半是因為他的權勢還有對他學識的仰慕。可以說那些意均來自「顧行簡」三個字,而非是對於他本人。
他十六歲仕,在場近二十年,從布平民變權傾朝野的宰相,經歷的風雨,還有付出的艱辛,常人恐怕難以想像。就算今時今日,他也不能預料自己將來踏錯一步,會不會就掉落萬丈深淵之中。
更何況,對方還只是個孩子——一個很好的孩子。無論跟陸彥遠有過怎樣的過往,這幾次的見面已經讓他徹底改觀。
值得一個正當年,知冷暖的男人來將捧在手心裡疼。
顧行簡住手腕上的佛珠,深吸了口氣,將換下來的袍掛在手臂上,開門走出去。思安打量他,嘆果然是人靠裝,整個人都不一樣了。連忙把袍子接過來:「這些給奴婢就好。等洗好熨好了,再送還先生。」
一衫而已,顧行簡不怎麼在意,說道:「跟你們姑娘說一聲,我先走了。」
思安愣住:「先生這就走了嗎?不見姑娘了?」
「我想起明日回臨安,還有許多東西尚未整理。請你代為辭行吧。」說完,他轉要走。
夏初嵐剛好過來,見他著急離去,下定決心喊道:「先生,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
顧行簡停下來,卻沒有回頭。聽到後靠近的腳步聲,在袖中轉著佛珠,住紛的心緒。
「您,可有家室?」夏初嵐大著膽子問出來,心中不知為何有幾分張。並不是矜持扭的子,想知道自己有沒有這個機會,不想再一次錯過。但怕直接說顯得唐突,萬一……也能有轉圜的餘地。
顧行簡轉著佛珠的手指驀然停住,抬頭看了眼廊頂的蓮花紋飾,淡淡地說道:「我已家。」
夏初嵐僵在那裡,看著那清俊的影飄然遠去,沒有彈。他那麼聰明,應該察覺了自己的心意。雖然並非是拒絕的話,卻比拒絕的話更加殘忍。
夏日的蟬聲至沸,樹影斑駁,時間彷彿停止了一樣。
許久,自嘲地笑笑,將手中沒能送出去的花箋皺。
「姑娘……」思安跑過來,想說些安的話,但又不知從何說起。夏初嵐把皺掉的花箋遞給:「我沒事,燒掉吧。」說完便離開了。
思安小心將花箋平,只見上面是兩行漂亮的簪花小楷:
與君初相識,猶似故人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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