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熙元年，八月初三，長寧長公主守著腹中離開了京城，攜府兵前往驪山。

秋葉落地，春風吹芽，時間如白駒過隙，十月一晃而過。

生子那天夜裡，疼的哭啞了嗓子，可當親眼看到啼哭不止的孩子時，竟也是荒唐的，半分不曾後悔。

用一磚一瓦，為世人永遠不會宥恕的兩個孩子，築了一方天地。

這裡雖無雕梁畫棟、翡翠珠簾，但簷下有風鈴，池塘有遊魚，就這樣看著四隻小腳丫，磕磕絆絆地踩著石階上青苔、積雪，漸漸長大……

在驪山別苑，度過了圓滿又缺憾的，整整三年。

而今，這一方天地，卻被燒了殘垣斷壁。

烏泱泱地人群中，也不知是誰先開了口，“那兩個孩子，是長公主的孩子？”

“我方才聽他們喚了阿娘。”

“瞧著得有三歲了吧，四年前的話，難不是蘇……”

“這話你都敢說，瘋了不！”

“若不是，為何要把孩子藏在這兒……”

四周的竊竊私語聲不絕於耳。

秦婈抬眸看向即將破雲而出的晨，蹲下，抱住小公主肩膀，悄聲道：“太后的人很快就會到，我這就去找陛下，待會兒你先什麼都別說，長寧，我保證不會有事的。”

蕭璉妤紅著眼睛看，“多謝。”

秦婈前腳剛走，章公公便上前一步道：“長公主，太后有請。”

蕭璉妤一手拉著一個孩子起，輕聲道：“佑臨，令儀，跟阿娘走。”

半個時辰前——

刑部這邊徹夜審理祿寺卿等人，早就一片。

薛襄抬手喝了杯茶，與差役道：“如何了？”

差役道：“證詞對不上。”

“那就先把指甲都拔了。”薛襄冷聲道：“今日之，務必把帳本和京中其他細作的名字全部拷問出來，留下口氣就行。”

差役躬道：“是！”

說罷，薛襄用手了下鼻尖。

刑部手法最為嚴的仵作徐另正在驗。

薛襄走過去，看著的臉，對蘇淮安道：“這人也不是朝中員，懷大人是如何發現的？”

蘇淮安冷聲道：“我瞧他行為鬼祟，便跟了上去，沒想到親眼看到他將大都督營帳前的士兵殺了。”

薛襄點了點頭，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真沒想到，懷大人還有這般手，只可惜沒留下口氣。”

仵作抬頭道：“留住也沒用。”

薛襄道：“為何？”

“卑職從這人的後牙槽裡，找到了頃刻便能斃命的毒，便是留了活口，大人也審不了他。”仵作道：“這可能是齊國的死士吧。”

蘇淮安沉半晌，道：“勞煩徐大人將此人的量、肩寬、足底再仔細丈量一遍。”

仵作點頭道：“好。”

就在這時，外面忽然有人跌跌撞撞跑進來，“報——”

薛襄沒好氣道：“又怎麼了。”

差役道：“稟大人，外面的大火……”

薛襄打斷了他的話：“我不是跟你說了嗎！他們去管禹州總督要兵，刑部沒有多余的人手。”

差役道：“不是缺人……”

“那是為何？”

差役言又止地看向蘇淮安，薛襄道：“有事就直說，說一句，咽半句，什麼病！”

差役頷首道：“稟大人，北山的大火，燒……燒出了兩個孩子。”

薛襄走了兩步，蹙眉道：“什麼孩子？沒頭沒尾的，說什麼呢！”

蘇淮安繼續看，和仵作低聲對話。

差役道：“是長公主，長公主在北苑別山藏了兩個孩子，一男一，三歲左右，聽聞可能是、是……”

孩子，三歲。

薛襄神一變：“快說！”

差役道：“是蘇淮安的。”

話音甫落，四周一片寂靜，蘇淮安的背脊仿佛被雷劈中，僵著回頭。

薛襄道：“此話當真？”

“許多人都瞧見了，據說那男孩和大皇子生的十分相似，確為長公主所生。”

蘇淮安結微，只聽薛襄恍然大悟般地低喃道：“怪不得、怪不得長公主這麼多年不下山，原來不是病了……”

蘇淮安的呼吸變得急促，子不由一晃。

薛襄扶住他，眼中含著三分同七分理解，想了想，還是低聲勸道：“思伯，你乃進士出，未來途坦，日後要什麼樣的子沒有？不然趁此機會，退了這門婚事吧。”

蘇淮安恍若未聞，他一把提起差役的襟，道：“人呢！”

差役被準駙馬這要吃人的樣子嚇得朝後踉蹌一步，“在崇華殿……閣和禮部的人也都過去了。”

出了這樣的事，禮部、閣不可能裝瞎子，皇帝病重，他們便找上了太后。

崇華殿，是太后一聲比一聲高的質問：“哀家問你，這兩個是誰的孩子！”

“這就是你說的在驪山養病！養病養出兩個孩子來？”

“你是要反了天嗎！”

杯盞接連碎裂在地，楚太后厲聲道：“你究竟要鬧出多事來！”

不論楚太后說甚，蕭璉妤就是垂眸一言不發。

禮部侍郎上前一步道：“稟太后，長公主此番行徑，實在是悖法理，罪不可縱，臣倒想問一句，長公主這麼做，要如何向天下人代！”

須臾，黃門高聲喊道：“陛下駕到——”

太后蹙著眉頭，朝外看去。

帝輦緩緩落下，只見秦昭儀扶著蕭聿緩緩走來。

皇帝面容蒼白，步伐緩慢，一看便知確實是了傷。

殿瞬間跪了一片，“臣等，拜見陛下。”

蕭聿進殿，坐下，“平吧。”

太后瞇眼看向秦昭儀，然後對皇上道：“皇上聖躬安否？”

“勞煩母后惦記，兒臣已無大礙。”蕭聿咳嗽了幾聲，秦婈替他了背脊。

蕭聿看著禮部尚書道：“繼續說，朕聽著。”

殿這幾個重臣，早就修煉了人，皇上因何會不顧龍來此，他們心裡都有一桿秤。

皇家的人不怕犯錯，怕的是無人肯保你。

禮部尚書同諸位閣老對視一眼，語氣不由了半分，“陛下放心，老臣已將此事暫且封住，說起來，今日這事幸虧是在別苑，若是換在京城，只怕頃刻便要傳遍天下……”

這邊正說著，外面忽然又道：“陛下，刑部尚書薛襄，刑部侍郎懷荊求見。”

蕭聿轉了轉手中的扳指，“宣。”

蘇淮安甫一進殿，便朝蕭璉妤和邊的兩個孩子看去，一時氣翻湧，整個人仿佛都在抖，險些站不住。

幾位閣大學士紛紛朝他投去同的目。

這般樣子，駙馬顯然是要氣昏了。

也是，這還沒婚，長公主卻跟別人連孩子都有了，再忍，那可比烏王八都窩囊！

溫閣老見駙馬如此，便覺時機到了，直言道：“正所謂人無禮則不生，事無禮則不，國家無禮則不寧，昔日六萬將士的冤屈在百姓心中尚未消散，陛下，恕老臣直言，這兩個蘇氏余孽，本就在誅三夷之列，萬萬留不得。”

說罷，溫閣老又看了一眼蘇淮安，仿佛在說：等什麼呢！

蕭璉妤冷嗤一聲道：“長寧自知四年前做了不荒唐事，在京中鬧了笑話，但閣老何以判定，我的孩子是那蘇氏余孽的？”

溫閣老道：“這兩個孩子看上去足有三歲，又生的如此……老臣不是瞎子！”

“哦，溫閣老不是瞎子，那我便是個傻子嗎！”蕭璉妤將兩個孩子護在後，直接開始罵：“他蘇淮安不過是一國賊！我憑什麼，憑什麼要冒天下之大不韙，生他的孩子？！”

繼續道：“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的普通男人，真當他給我下了蠱不！”

一旁的普通男子，一不地看著，眼睛倏地就紅了。

薛襄推了推他，低聲提醒道：“懷大人。”忍住啊。

溫閣老也沒想到長公主會如此狡辯，又道：“那這兩個孩子，長公主作何解釋。”

蕭璉妤跪在地上，看著蕭聿道：“長寧欺瞞陛下，心知罪無可恕，但陛下容長寧解釋一次，這兩個孩子，是長寧四年前意外中毒，無奈之下，才與府中侍衛傅……”

還沒編完，蘇淮安就聽不下去了，上前一步，跪在邊，“臣有事啟奏。”

蕭璉妤惡狠狠地瞪著他，用兩個人能聽到的音量，咬牙切齒道：“這有你說話的地方嗎？”

蕭聿看著蘇淮安，角起了一誰都看不懂的笑意，“說。”

蘇淮安道：“臣今日為延熙元年蘇家謀逆一案，重新呈供。”

這句話，仿佛一把火，瞬間將殿點燃。

秦婈的驀地攥住拳頭，指甲仿佛要陷手心，蕭聿輕輕將其握住。

這不是最恰當的時機，卻也是最恰當的時機。

薛襄以為他是被綠糊塗了，不由踢了踢他的鞋，暗道：“你說什麼胡話呢！回來！”

“臣潛齊國二年，得知齊國對我朝謀已久，其帝師澹臺易，利用江湖，易容鎮國公蘇景北，暗藏於大周整整十三年。”

蘇淮安直起背脊，一字一句道：“而鎮國公大將軍，早在永昌二十八年渡江之役，以殉國。”

“蘇家滿門忠烈，不曾通敵叛國。”

“懷大人可知自己在說什麼！”溫閣老道：“蘇家叛國，人證證在，易容？懷大人真當我們這些老東西是瞎子不！易容十三年會沒人發現？這話，你便是去哄市井三歲小兒，亦是無人會信！”

禮部尚書直言諷刺，“懷大人這幾句話，可謂值千金萬兩啊。”

蘇淮安看著他們道：“倘若蘇淮安易容在此，敢問諸位大臣，可會認出來？”

溫閣老：“懷侍郎在此鼓弄玄虛。”

蘇淮安又問了一次，“我隻問大人能否認出來。”

溫閣老思忖片刻，道：“那蘇氏余孽若是在此，即便我認不出，薛大人，以及大理寺一眾員也認得出。”

蘇淮安從袖中拿出礬砂，抹於額間，旋即，一張人皮面掉在地上。

殿的呼吸聲都停了。

薛襄連退三步。

溫閣老看著他的臉，整個手都在抖，“你、你你……你怎麼有臉回來，還有那、那兩個孩子……”

“我的。”

蘇淮安用了自己的本音，字正腔圓。

蕭璉妤看著眼前風華絕代的普通男子，跪都跪不住了，直接跌坐在地，頭上的珠釵，晃了又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