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想起三年前莊氏接出宮的那個景。
那時候莊氏的眼睛已經是看不見,站在宮門外頭等著,模糊間瞧著走到跟前了,才出手來的臉。
的手又又熱,一點點挲著的廓,待仔細了,原本沒有焦距的眼,跟著就慢慢亮了起來,像是將熄的蠟燭,重新點了煙,火燃起來,人都鮮活了兩分。
「你往後就跟我過。」笑著同道,「生得這麼俏,別喪著一張臉吶,外頭花好景,有的是活頭。」
音容笑貌,都溫漂亮得不像話。
花月閉眼,低聲吩咐霜降去安排幾樣事,霜降一一聽了,也不再說莊氏的事,只行禮退走,釵片刻就消失在了屋子拐角。
「夫人。」管家從外頭繞過來,滿眼為難地朝拱手,「三公子方才傳來消息,說被陛下留在了宮裏下棋,今晚不一定能回來。」
這倒是尋常,李景允初上任,能得聖眷,有利無害。花月點頭,不解地問:「您怎的是這副神?」
管家嘆氣:「原先夫人吩咐了,說您就將養在這宅院裏,不用出去與別家走往來。若是平日裏倒也罷,可眼下這府里,將軍忙於政事,夫人病重,三公子不在,偏巧五皇子被封親王,開門立府發來請柬,要請咱們府上過去晚宴。奴才若是不來稟,怠慢了王爺也擔罪不起,可若來稟,三公子回來,指不定要將奴才打發去看後院了。」
他越說越愁,似是想起先前那些個被遣走了的廚房奴僕。
「我以為是什麼事,就這小事,竟也能把您急這樣。」花月不以為然,提了子便走,「我帶人去一趟便是。」
「那三公子問起來可怎麼是好?」管家忙跟上問。
哭笑不得,花月道:「三公子也不是那洪水猛,邸之間往來是常事,眼下府里無人,我去一趟,他還能怪罪不?當真怪罪,就說是我要去的,與您沒關係。」
管家鬆了口氣,立馬吩咐人收拾車馬轎輦,將準備好的賀禮也一併捆抬上去。
自從上回羅華街一別,花月已經許久沒見過周和珉了,路上忍不住先與八鬥打聽:「五皇子是立了什麼功業麼,怎的突然就封親王了?」
八斗坐在車轅上晃著笑道:「五皇子要封親王是一早就有的消息,只是如今突然落下來了而已。要說功業,他定是沒有的,先前還因在羅華街上策馬疾行而被言彈劾領了罰呢,還能開府封王,算是聖上眷顧。」
花月一愣,後知後覺地想起,京華的確是有羅華街上不得策馬的皇令,可當時救人心切,誰也沒想到這一茬,倒是連累他了。
心生愧疚,花月行禮的時候都多了兩分虔誠。
「見過王爺。」
周和珉正吃果子呢,冷不防見著,笑著就道:「你這人怎麼這麼沒規矩,人家來道賀送禮,都是跪著行禮的。」
神複雜地抬頭,花月瞧了瞧他這架勢:「您這像是想正經禮的模樣?」
「我怎麼了?」周和珉挑眉,手裏的摺扇一轉就端起了自個兒下,「這不是儀錶堂堂的?」
是儀錶堂堂,如果下半沒騎在那院牆上就更儀錶堂堂了。
花月無奈地搖頭,費勁地了脖頸,仰著腦袋問他:「您怎麼在這兒啊?」
「這話該我問你。」周和珉撐著牆頭微微低下,揶揄道,「尋常賓客都在正庭飲酒喝茶,你怎麼就找到我了?是月老的牽引吶,還是這天上扔下來的鵲橋?」
面無表地看著他,花月指了指旁邊的茅廁。
「是您會挑地兒。」道,「要不您繼續,這廂就當沒來過,小也不會往外說。」
周和珉:「……」
半柱香之後,兩人坐在了敞亮的六角亭里,四下丫鬟奴僕站兩排,花月就坐在他對面,低聲問他:「都遭什麼罪了?」
他撇了撇,長嘆一口氣:「宮裏的日子本來就乏味,一出點什麼子,便都是那一套——去中宮認錯領罰,再跟父皇告罪,然後回宮抄寫文書,半個月不得出門。」
「那還好。」花月道,「宮裏沒掌事院那樣的刑罰。」
「也沒好哪兒去。」周和珉唏噓,「你是沒瞧見中宮裏皇後娘娘同姚貴妃吵起來的時候,嚯,你擱下頭跪著都不得要被東西砸。」
花月愕然:「姚貴妃、這貴妃娘娘還敢與皇后當面吵架砸東西?」
你們大梁果然都是沒規矩的野蠻人。
「姚貴妃你不知道?」周和珉挑眉,「太子的生母,宮裏最得寵的娘娘,自然是有底氣與中宮爭執的,父皇也寵慣,任由鬧騰,從來沒問過罪。」
還有這等事?花月咋舌不已:「這姚貴妃是個什麼出?」
「姚家不是什麼名門族,先前與你們將軍府還頗有,李將軍還曾救過姚貴妃的命,只是打姚貴妃宮之後,兩家就沒什麼往來了。」他展了扇子輕搖,「父皇也不是因為家世寵慣,我也弄不明白,反正姚貴妃就算無法無天,以後也是要做太后的。」
花月想起莊氏每回進宮都只去給皇後娘娘請安,不由地一把汗,這姚貴妃以後會不會記恨將軍府?
「今日來是讓你說故事的,怎麼反倒是聽我說得津津有味?」周和珉不悅地抵著扇頭看著,「快講講,你在做這丫鬟之前,是幹什麼的?」
花月回神,無奈地道:「領著奴籍的人,能有什麼好故事?不過就是在家裏養著,也曾養出一不管不顧的頑劣子,後來家道中落,寄人籬下,才開始懂了事。」
「你這模樣可不像是家道中落這麼簡單。」丹眼睨著,周和珉似笑非笑,「說是被滿門抄斬也不為過,你眼底都帶著恨吶,半點不敞亮,想要的東西都不敢要,擺明了是個沒打算活到頭的。」
紅齒白的年人,說起話來卻是剝皮刮骨似的直楞,花月聽得心裏跳了跳,手捂臉:「王爺能不能別老給人看相?」
「也不是我非要看,你這太顯眼了。」他無奈地攤手,「我見過的人也不,沒一個像你這麼矛盾的,實在是比那箱子裏藏著的皮影人兒還有趣。」
意識到自個兒給人當笑話看了,花月沉了臉,起道:「故事說完了,這廂也就先告退。」
「哎別,我不說這個了。」他著扇子擋了的路,「你別急著走,哪有人說故事一句話就囫圇完了的?你家裏先前做什麼的,又是怎麼來的中落,都與我說說。」
這說出來,怕是剛開的王府就得上封條了。
殷花月嘆氣,回坐下,想了想,一本正經地將茶盞往桌上一按:「這說來就話長了,還請王爺聽我細細道來。」
然後就開始細細地編。
兩人坐在這亭子裏,一個撒謊一個聽,倒也自在,周和珉沒出聲打斷,就聽從自己五歲識字編排到十五歲為奴,眼底儘是笑意。
李景允從宮裏回來,瞧見的就是連燈也沒一盞的漆黑東院,他一愣,抓了管家來問:「夫人呢?」
管家哆哆嗦嗦地道:「去了王府酒宴,還未歸來。」
說罷,怕他問罪,連忙按照花月的吩咐道:「夫人自己說要去,府里也沒別人能頂梁。」
王府,周和珉的酒宴。
李景允沉默了半晌,目落在那空的大門口,皮笑不笑地點頭:「行,知道了。」
管家嚇了個夠嗆,著牆往外退,等逃出這位爺的視線了,扭頭就朝側門跑。
花月回來得不算晚,但是一下車就瞧見管家滿頭大汗地迎上來道:「三公子已經在東院等了您半個時辰了。」
「他回來了?」花月一邊往裏走一邊道,「那還算回來得早,想來最近不會有什麼大事要忙。」
進東院門檻,裏頭燈火通明,推門進去,就見李景允沉著臉坐在榻上看文書。
「怎麼?」合上門,過去關切地問,「宮裏出事了?」
餘睨一眼,李景允悶聲道:「沒有。」
「那您這一臉凝重是做什麼?」花月湊過腦袋去瞧,「哪個字不認識?」
將書合攏扔去一旁,他看著笑了笑:「你這麼晚回來,就沒有話要同爺說?」
這才酉時末,也算晚麼?打量他兩眼,決定順著他的意:「妾回來晚了,還請夫君恕罪,不過今日也不是妾貪玩,是那王府開宴要請安,才去了一趟。」
想起先前溫故知說的,但凡知道欠了五皇子的人,就不會那麼好代,李景允心裏不痛快,冷聲問:「與旁人一起請的?」
「倒也不算。」花月老實地道,「在亭子裏單獨說了兩句話,有家奴丫鬟在側,也沒壞了規矩。」
說罷,覺得有些不太對勁,低頭看他:「夫君該不會連這種事都會吃味?」
「哪兒能啊。」他別開臉,「隨便問問。」
「那您這怪氣的是做什麼?」花月覺得好笑,「妾就這麼不值得相信?」
這就不是相信不相信的事兒,李景允覺得煩,他從來不是個小氣的人,可就是不願意讓跟周和珉沈知落之流見著,尋常說話也不樂意,在他眼皮子之外相見,那就更煩了。
一口氣憋在心裏,也不能朝吐,李景允撿回書來擋了臉,沉聲道:「沒事,你去歇著吧。」
面前這人沒說話了,屋子裏安靜了下來。
李景允盯著書上的字,一個也沒看進去,過了幾炷香,氣下去兩分,然後就開始有點後悔。
自個兒話是不是說重了?這小狗子會不會瞎想?
該不會又哭了吧?
心裏一驚,他連忙將書往下一拉,急急地往旁邊看。
花月端了一盤子餞,正笑盈盈地看著他,見他抬頭,便將盤子遞過來:「回來的路上京安堂還沒關鋪子,妾便帶了些,您要是當真生氣,那就咬兩個,也好消消火。」
眼裏一片愕然,他接過盤子,有些心虛:「你如今倒是脾氣好多了,竟也不同我鬧。」
「夫君最近本就辛苦,妾若還鬧騰,也怪累的。」擺手,「上位者,有疑心也是尋常事,妾問心無愧,等您讓人查了便能清白,有什麼好鬧的。」
心裏一,李景允將拉過來,咬了一口側頸,悶聲道:「爺在你跟前不是什麼上位者,也不會讓人去查你,就是——就是一時不痛快,你也別往心裏去。」
花月挑眉,神古怪地問他:「爺當真沒吃味?」
「沒有。」他答得果斷。
眼裏泛出笑意,花月抵在他的肩上勾,覺得這孽障竟然也有可的時候,像小孩兒被大人問起來,說沒吃糖葫蘆,結果邊還沾著糖渣呢。
「三爺大度。」笑。
「那是。」這人咬了餞,含糊地道,「將來要上戰場的人,能同那些個酸腐文人一般小氣麼。」
「是不能。」攬著他的脖子,花月笑著去看窗外的月亮。
皎月初升,又亮又圓,庭院裏幾分淺笑,染上了開著花的枝頭。
***
沈府離祭壇不遠,離京華那幾條大街可是有好長一段路,每次車馬來回,蘇妙都覺得骨頭要散了,索就在府里待著不出門,赤紅的輕紗攏袖一罩,人就趴在花臺上看外頭的鳥兒。
沈知落推門進來,恰好就撞見那紅紗下頭若若現的冰玉。
「蘇妙。」他皺眉,「你這是什麼統?」
窗邊的人回過頭來,沖著他便笑:「你快來看,外頭兩個鳥兒吵架呢,吵得還兇。」
他走過去看了一眼,紫眸半闔:「無趣。」
眉眼垮下來,蘇妙委屈地道:「就這麼大的院子,天天讓人待著,能有什麼趣?昨兒讓你陪我到走走,你也不願意。」
沈知落是不想同計較的,但還是忍不住咬牙:「三更半夜想去山上走走,這是個人都不會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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