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春天永遠是熱鬧的。
春回大地,萬復甦,出遊踏青,又或是燒香祈福,還有——春闈。
天下學子湧京城,客棧驛館都住滿了人。
祥茶樓的二樓靠窗的位置上,徐月如鬢邊垂落幾縷髮,手腕一轉,挽著別到耳後去。
出高貴,樞使府的獨——原本有個大哥的,只是幾年前領兵上陣,戰死沙場。
徐家人著實傷心過一場。
且樞使徐天德一輩子不曾納妾,府中連個通房丫頭都沒有,夫妻恩,伉儷深。
只是徐夫人當年生徐月如的時候,曾傷了本,再難懷胎。
如今年紀也大了,徐月如本就是老來,現在總不可能再生個兒子出來。
於是徐氏宗族中,便不知多人盯著,想把自己的兒子過繼給徐天德。
徐月如是不堪其擾,天領了丫頭遁出來,或喫茶,或聽戲,總不願意在家裡待著罷了。
一杯碧茶湯見了底,徐月如也沒回頭,纖纖玉手往桌上,拿了塊兒桂花糕往里送。
正赶巧了今日放榜,新科登榜的貢士們喜氣洋洋,此時正從樓下過。
徐月如眼見,瞧見個寶藍長衫的郎君。
他邊兒三五群的圍著人,一個個或阿諛奉承,或不上話乾著急的。
徐月如略瞇了眼,吃了一半的桂花糕也沒再往里送。
小姑娘家生來金貴,養的更金貴。
本生的白,小臉兒紅撲撲的,那桂花糕鬆,一口咬下去,留了些渣沾在角。
樓下的郎君不知聽了什麼話,也眉眼彎彎的笑起來,剛好抬頭的時候,同徐月如四目相對。
徐月如難得的心慌了一場,愣怔須臾後,也不知是怎麼想的,玉臂一抬,拉了敞開的半扇窗,啪的一聲,把窗戶給關了,隔斷了那樣的對視。
一抬手,捂著臉,莫名心跳快了好些。
靜鬧得大,春芝看的一頭霧水,就湊上去:“姑娘怎麼了?”
徐月如捂著臉的那隻手垂下來,低頭看著手上的半塊兒糕,搖頭說沒事,卻心不在焉。
樓下齊明遠微微走神,角勾一勾雖然還在笑著,可思緒早就已經飄遠了。
邊兒的人還圍著他問東問西,猛然發現他走了神,了聲齊兄,順著他目往祥樓的二樓看去,可明明什麼也沒有,於是又了他兩聲:“齊兄看什麼呢?”
齊明遠噙著笑收回目,背著手繼續往前走:“沒什麼。”
徐月如是日落西山時回家去的。
家裡這些天烏煙瘴氣,從來不喜歡同那些人打道,平日里依附著徐家作威作福,大哥過世之後,也沒見得有多傷心,後來卻一個勁兒想往他們府上塞人。
家去時,在府門口見了兩頂小轎。
最普通不過的青灰頂,徐月如一見就心煩。
春芝觀面不好,掖著手上前小半步:“姑娘別生氣,要不咱們繞到後面進府吧,不必理會那些人,橫豎夫人會打發了們的。”
徐月如深吸口氣:“我自己家裡,我倒要躲著們?”
橫了一眼過去,提了長下擺一回,上了台階去。
結果等過了影壁牆,遠遠地就瞧見徐夫人邊兒的大丫頭碧雲。
咦了聲,腳步放慢了,等走近一些時候,碧雲也往方向迎過來,蹲做了禮。
徐月如虛扶了一把:“碧雲姐姐怎麼在這兒?”
碧雲抿了抿:“小胡太太來了,夫人怕姑娘見了生氣,我在這兒等姑娘,等姑娘回府了陪姑娘回去。”
徐月如面沉如水:“來幹什麼?”
當初想把兒子過繼到他們家,小胡氏就是頭一個,上躥下跳,數最積極。
母親覺得,都是一家子骨,多沾著親,這樣子撕破臉也顯得們不近人,傳出去不好聽,所以總有諸多耐心對們。
可徐月如不了——
大哥在的時候,最疼他,當初死訊傳回京來,徐月如一度哭死過去。
緒激,以致於傷。
可他們一家人還沒從悲痛中走出來,小胡氏就找上門來,假惺惺的在大哥靈前哭,拉著母親說什麼心疼母親白髮人送黑髮人一類的話。
那時候是徐月如去罵了小胡氏一通,罵的啞口無言,胡溜溜的帶著六歲的小兒子離開了徐府,之後的兩三年,除了年節下,再也不敢登門來。
現在又來?
碧雲見那副要吃人的模樣,哪裡敢往後頭去,三兩步跟著,往前攔了攔:“好姑娘,不是為了那件事,小胡太太就是再沒分寸,也不敢再拿這事兒來煩夫人,怎麼還敢來呢?”
徐月如腳下一頓,碧雲一隻手抓在左臂上。
右手微抬一抬,按在碧雲的手背上,把手打下去:“那你告訴我,為什麼來的?母親怎麼不我去聽?”
碧雲知道一貫的脾氣和,曉得敷衍不過去的,不然真惹急了,也攔不住姑娘,於是稍退了半步,了聲兒:“小胡太太的大兒子高中了,今兒剛放的榜,得了消息,歡喜的很……”
“你撿重點的跟我說,別東拉西扯的。”
徐月如心裡有氣,噎了一句。
碧雲心下無奈:“來求夫人替他們家保的。”
保?
直覺告訴徐月如沒有這麼簡單的。
本來他們家出實在一般,想要有個好姻緣,求到母親跟前來,也無可厚非。
但母親這樣避諱——
也長大了,而且事過去兩三年,再不會像當日那樣傷心難過,衝上去就要指著小胡氏的鼻子罵的。
徐月如緩了口氣,勉強平復著心緒:“保誰家的?”
“大兒子高中,想讓夫人出面,為兒子求娶孫侍郎家的嫡。”
徐月如呼吸一滯:“誰家?禮部侍郎孫大人嗎?”
碧雲連連點頭。
徐月如剛有所緩和的面,登時就又沉了下去。
肅容不語。
那位禮部侍郎,年僅三十八,就已經拜侍郎,且他母親又出康安侯府,他孫家的孩兒,也是個個金貴,憑小胡氏,竟也敢妄想孫家的兒!
徐月如怒火中燒,只覺得這些人貪得無厭,搶了步子就要往徐夫人平日見客的東院兒去。
碧雲知道不好,追趕著上前,再想去攔,徐月如卻已經看穿的心思,虎著臉瞪:“你再攔我?”
“夫人便是曉得姑娘聽了要生氣,才讓我來勸著您一點兒,攔著您,不您過去的呀。”碧雲哭喪個臉,又不敢真的上手再去拉扯,又不敢把路完全的讓開,只能一面攔一面退,“您聽聽我的,先回自個兒院兒裡,夫人自然應付了的。”
徐月如冷笑著:“一家子要知道什麼是廉恥,也不會登門來!”
步子越發快了,不多時就到了東院兒外。
碧雲眼看著攔不住,就去春芝。
可春芝從小服侍徐月如,哪裡敢這時候幫碧雲攔,只管掖著手朝碧雲搖頭。
徐月如冷哼一聲繞過了碧雲就過了月門,一路上垂帶踏跺,一竹簾,帶進一室朗朗日。
小胡氏原本笑的,也不知原本正跟徐夫人說什麼,可扭臉見徐月如,那張春風得意的臉,霎時間沒了。
徐月如橫過去一眼,旋即收回目,像本沒把放在眼裡。
邁開步子,朝徐夫人過去,往徐夫人邊兒坐下來,挽上胳膊:“今兒在外頭逛了一天,還買了些桂花糕回來,母親吃不吃?”
徐夫人笑著頭頂:“你留著吃吧,我又不貪。”
大概覺得面兒上不怎麼好看,了徐月如:“給你小嬸嬸見個禮,越大越沒規矩,見了人也不說話。”
徐月如仍舊笑靨如花,眼角的余斜掃過去,小胡氏心頭一,忙擺手說不用。
那個不用一連說了好幾句,徐月如心下不屑的很。
小腦袋一歪,終於肯拿正眼去看小胡氏:“小嬸嬸來幹什麼?”
這話實在是不客氣。
是晚輩,小胡氏就算再怎麼不濟,也是長輩。
徐夫人拽了一把,不聲的按了按徐夫人手背。
小胡氏支支吾吾不敢說,一扭臉,了聲母親:“您剛才跟小嬸嬸說什麼呢?有說有笑的,怎麼我一來,小嬸嬸就這樣了?”
這鬼靈的丫頭。
徐夫人眼底全是寵溺,明知道故意給小胡氏難堪,也知道碧雲肯定是告訴過的。
從徐月如手裡出自己的手來,笑著小胡氏:“你先回吧,這事兒回頭再說。”
小胡氏欸了聲,其實有些猶豫的。
今兒不,來日恐怕也不了。
但今天徐月如又在,再說下去……也只能是自取其辱。
扭扭的坐在那兒,連都沒有一下。
徐月如冷笑,角揚起一抹嘲弄的弧度來:“怎麼?小嬸嬸的兒子新科登榜,就想著攀高枝兒嗎?我給嬸嬸留著臉面了,母親說來日再議,你還不肯走?”
聲音是清冷的,眉目間更是凜冽的:“孫侍郎府,是什麼樣的門第,你心裡沒數嗎?憑你們家,也敢登門去求娶?
要照著你今天這樣的做派,只怕來日你兒子無論是殿試高中,還是落了榜,回頭他做的事兒,你是不是還要來我們家求上一求? ”
小胡氏嚨發,一時竟是連聲音都丟了。
徐夫人也由著徐月如去,並不出聲攔話頭的。
徐月如默了半天,把尾音拖長,哦了一聲:“看樣子,我猜中了。”
小胡氏臉上便越發的掛不住:“如姐兒,我們家……”
“你們家如何?”
徐月如一貫是上不饒人的,哪裡容分辨半分,搶了話就打斷:“你們家過的艱難,到如今也只是指著你大兒子罷了,他有本事,高中了,你們往後日子好起來,也能還了我們家的人債?”
接連反問,弄的小胡氏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這話聽了不知多年!
這麼些年,從來是我們府上接濟你們,連你兒子讀書的錢,也是我們府上出的。
這人心不足,壑難填,我實在是見識了。
小胡氏,我你一聲小嬸嬸,你不會真以為,自個兒是我的長輩了吧? ”
當然知道自己是不配的。
徐月如是什麼出,又是個什麼份。
樞使府的掌上,那便是進宮見了宮裡的皇后貴妃,也是滴滴撒的主兒,得到來充長輩嗎?
且徐月如是沒猜錯。
不想替兒子求姻緣,還想為兒子求前程。
小胡氏死死咬了後槽牙,好半天才強撐著,可也不同徐月如說,只去看徐夫人:“嫂子是家大業大的,我們也知道,這些年,吃穿用度,嫂子沒接濟我們。
如今永哥兒高中了,我們一家真是到死都不敢忘了哥哥嫂子的恩的。
嫂子,永哥兒也是徐家的孩子,您就不想看他有出息,不想看他得一門好親事嗎? ”
徐夫人冷了臉。
有親生的兒子。
只是母子兩個,緣分太薄罷了。
沒那個命,兒子的福。
他撒手去了,就只守著這個兒過日子而已。
徐家的孩子?
徐夫人掀了眼皮看過去:“徐家的孩子,忠魂埋骨,長眠在了金沙川的戰場上。”
小胡氏呼吸一滯,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正中了徐夫人的痛。
鬢邊盜出一層薄薄的汗珠,忙改口:“是我說錯了……嫂子,我笨拙舌……”
“行了,你回吧,我要陪如兒吃晚飯了。”徐夫人面上清冷一片,連面上功夫也懶得再做了。
小胡氏自知討不著好,心下惱恨,面上又不敢顯半分,無奈之下,只得起告辭:“那我改日再來陪嫂子說話。”
說罷見徐夫人連多餘的眼神都懶得給,只一味去拉著徐月如說起話來,眼底霾一閃而過,才跟著碧雲出了門去不提。
徐月如聽著腳步聲漸次遠了,小臉兒才垮下來:“母親何必要見?但凡來,便不會有好事,簡直就是討債的!若要依著我,兒就不要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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