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周彌出門之前不知道北城今日有雪。
沙發扶手旁高幾上放了一盆水仙花,暖氣足,花苞已經放了,鵝黃花蕊,映襯朱紅屏風,有點俗傖的審。
有人說著話推門進來,撲進一陣寒風。
周彌抬頭去看,玻璃上結了一層霧氣,拿指腹一抹,窗外門廊的燈下,輕絮飄揚,才知道下雪了。
穿旗袍的服務生將這人引進包房,轉又來詢問周彌茶水要不要續杯。
此前已問過兩次,周彌都說在等人,不用了。一再詢問,明顯趕人的意思。服務生禮貌微笑,站遠了,飄來打量的目卻難掩鄙夷。
當是來撈的,知道。
周彌笑一笑,不在意,低頭,手指繼續手機屏幕,把半生的耐心都耗在這兒。
室過分暖和,漸漸眼皮沉重,歪頭打了一個盹,無端驚醒。
解鎖手機,屏幕還停留在打發時間的消除類小游戲上,右上角,手機電量不足20%。
退出程序,切換到主界面,時間顯示已是后半夜。
不知道是不是消息有誤,恐怕今天是等不到了。
周彌站起,穿上大,拎上斜挎包,準備走。
樓上忽地傳來腳步聲。
暫緩一步,抬頭去看,一個形微的中年男人,正講著電話下樓。
這人明顯一富貴里浸出來的氣派,顯年輕,看不大出年紀,說五十恰當,說四十也行。
周彌辨認了片刻,朝男人走過去,直直擋在路中。
男人目瞥過來,一時怔住,瞇住眼,瞧了半晌,臉錯愕,繼而凝滯,仿佛白日見鬼。手頭的電話,也趕兩句話撂下了。
周彌往前再走兩步:“孟劭宗孟先生?”
男人看著,神沉冷,不接話。
“自我介紹一下,我姓周,周彌,是周……”
孟劭宗聲音極冷,“……誰派你來的?”
聽語氣,是已經認出來了。周彌往大門的方向微一仰下,“能借一步說話嗎?”
“有什麼事,就在這兒說。”孟劭宗看的目,有種看見臟東西的厭惡和不耐煩。
周彌神未變,“我是來借錢的。急用,請借我二十萬。”
話音一落,瞧見一旁站立的服務生,瞳孔都放大兩分。
孟劭宗一霎眉頭蹙,“周……姓周的沒跟你說過,這事兒已經兩清了?”
他說完“周”字之后,沉眉思索了片刻,明顯已經忘了,周彌的媽媽到底周什麼。
周彌:“說過的。”
“有什麼事,你讓來。”
周彌微微歪了一下頭,“恐怕不行。”
孟劭宗耐心盡失,揮手臂趕走,“你直接聯系我。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
“三年前就死了。”
空氣靜了一霎。
孟劭宗神又是一滯,瞇眼瞧,半晌,牙里出一句:“你到底想耍什麼花招?”
“我真是來借錢的。”周彌看著,“當然,你有不借的自由。只是你不借,我就只能去走別的門路。就怕到時候鬧得不好看……”
孟劭宗臉都黑了,“你膽敢鬧到我家里去……”
周彌輕輕地揚了一下眉,“我原本沒打算做得這麼絕,你倒是啟發了我。”
“你……”
“我已經聯系好了,去給一個畫家當模特,那畫家有名氣,一幅畫能拍到八位數。到時候畫作放出去,人人都會知道,那個-模,是你孟劭宗的……”
“閉!”孟劭宗急聲打斷。
周彌始終語調輕緩,空靈的音里,有冷玉清霜的質地,說這麼一番寡廉鮮恥的話,竟也能有種無辜,好像不得已:是你不配合,不怪我無恥。
言辭之間同時出幾分無所謂的態度,孟劭宗無端生出些畏懼。
由不得他不信,這事,或許真能干得出來。
樓梯頂上忽地傳來很輕的一聲笑。
孟劭宗惱然轉頭。
一個男人拾階而下,腳步聲中,一聲清脆的,打火機小砂的聲響。
周彌也抬眼去看。
寒冬臘月,男人只穿稍顯單薄的白襯衫和黑長,手臂上挽一件深灰羊絨料子的大。
分明是打攪氣氛的人,偏偏置事外地慢條斯理。
薄薄的火跳躍,他湊攏了將煙點燃,方抬頭,微微一笑:“抱歉了孟總,不是有意聽私事。我有事先走一步,你們慢聊。”
孟劭宗按捺怒火,陪個笑,“宴西,下回我做東,還請賞。”
男人微一點頭,“好說。”
他往外走,和周彌錯時,無意間轉眼瞥一眼,眼里有種風雪俱滅的清寂。
孟劭宗后悔沒聽從周彌的建議,“借一步說話”,這時候方亡羊補牢,叮囑那服務生,但凡往外放一句話,后果自負,然后喊上周彌,出了大門。
外頭風雪漫天,孟劭宗的車已經開過來了,司機遠遠地停在路邊。
孟劭宗急于將周彌打發,問要了一個賬號,打了個電話,片刻,周彌就收到了轉賬的消息。
二十萬于他是小數目,平日里手指里點兒也比這多,為了不多生是非,寧愿選擇息事寧人。
卻也不忘警告周彌:“這事沒下次。你好自為之。”
周彌笑笑,“孟總放心。我比你更不希我們再次見面。”
孟劭宗不再與理論,認了今天的一晦氣,轉便上了車,很快消失于雪夜之中。
周彌的大不寒,風口了站了片刻,不住雙打擺子。
后半夜的雪天,車難打,打車件等了許久,附近沒車,無人接單。
周彌裹服,迎風往大路上走,那里車多一些。
只顧悶頭走,被風推著行三步退兩步,直到后一聲鳴笛,下意識轉頭,才發現跟了一輛車,低調的黑奔馳,風大,沒聽見駛近的聲音,倒像是憑空出現的。
站在路燈下,拂開撲在臉上的頭發,瞇眼去。
車窗落下,后座上的正是方才大廳里的那個男人,似笑而非笑的眉眼,聲音被風雪裹扯,聽不大真切,“去哪里,我送你一程?”
周彌說不用,道了聲謝,轉頭繼續走。
四五分鐘,回頭看,那車還跟著。
雪又大了幾分。
周彌走著走著,漸漸停了腳步,轉,那車也跟著停。
仿佛知道要做什麼,車門無聲無息地開了,男人往里坐,讓出座位。
周彌掌住門,卻不急于上車,彎腰向里看,笑說:“我姓周,周彌。請問怎麼稱呼?”
男人頓了頓,轉頭看,“我姓談。”
周彌記得孟劭宗他“yànxi”,不知道是哪兩個字,倒也不重要,只覺得連一起這名字的發音還好聽。
“談先生,商量一下。你送我一程,我按專車的價格轉賬給你。”
男人微挑著眼,打量,三分審視的目,語氣卻寡淡而平和,把一句分明的反諷,包裝得聽似確實一句單純的疑問:“這是你們年輕人時下流行的要微信的方式?”
周彌一頓,把到背后去的鏈條小斜挎包,轉到前面來,手,夾出一張紙幣,遞給男人,“現金結算,可以嗎?”
男人神微愕,繼而笑出沉沉的一聲,卻是不手去接。
周彌將紙幣疊一疊,探,進前座靠背后方的網兜里,這才鉆進車里。
車廂一淺淡香味,暖氣開得很足,周彌凍過頭,半晌,繃的后頸慢慢放松,逐漸回暖。
男人看一眼,笑一笑說:“下回頭得批評孟總,無論如何,不該人大冷天的在風口里等。”
算不得曖昧的語氣,但周彌聽出來,他以為和孟劭宗是那種關系。是他們圈子的習慣嗎?得替同伴照拂點兒“外頭的人”,哪怕明面上已經鬧崩了?
周彌沒解釋,自覺沒必要,和孟劭宗,和這男人,兩個世界的人,往后不會再有見面機會。
男人問:“去哪?”
周彌報了現在的住址。
車啟沒多久,手機來一個電話,是室友程一念打來的。
程一念開口之前,先打了個呵欠,語氣困倦,“你還不回來啊?”
周彌微微往車窗那方側了側,“在回來路上了,你不用等我啊,先睡吧。”
“我也沒睡,在翻譯片源呢——拿到錢沒?”
“拿到了。”
“沒為難你哦?”
“沒有。有錢人能拿錢解決的事,不會多生是非。”有點妄議他人的意思,況且,旁坐著的,也是個有錢人。周彌不由地斜眼往旁邊看。
車廂里線昏暗,男人抱著雙臂,形散意懶地靠著座椅,閉著雙眼。
周彌怕繼續說話打攪人休息,對電話那邊說:“回來再跟你說,手機要沒電了。你宋滿早點睡,盯著別讓玩手機了。”
“早就睡了。”
“嗯,我先掛啦。拜拜。”
周彌打開鏈條小挎包,把手機輕巧地扔進去。包置于膝蓋,背往后靠,轉頭看向窗外,片刻,又微微直起,將額頭靠向玻璃。
外頭風雪彌漫,建筑和街景,都似蒙上一層半的硫酸紙。
的呵氣,在玻璃上留下了一小片的霧氣,立即手抹去。窗玻璃是冷的,像是凍的一整塊冰面。
城東到城西,頂遠一條路,開得很慢,很久都不見目的地。
車行在雪地里,引擎運作的聲響,倒顯得空間更寂靜。在這寂靜里,周彌讓暖氣熬出骨頭里的睡意,掙扎了半晌,到底沒撐住,頭靠住玻璃窗睡著了。
睡眠也淺,一個急剎就醒了過來。以為沒睡多久,看窗外,離住不遠了。
車臨近路口,周彌出聲:“停在這兒就行了,里面小路不好掉頭。”
司機依言把車停了下來,周彌道聲謝。
剛準備起,忽覺旁的人坐直了,頓一頓,以為他有話要說。
他只是笑了笑,手指夾出網兜里的那張紙幣,朝俯。
他靠近時挾一陣清寒的氣息,周彌呼吸滯了一下。
下一瞬,他手臂一,把那張紙幣,塞進了的靴筒里。
周彌穿的是一雙煙筒靴,靴口寬敞。
男人聲音帶著笑,可讓人覺得那笑意是帶著微微涼意的,像午夜一縷風,沉悶,也像經世的水。
他說:“周小姐既然缺錢,這車費留著自己用吧。”
辱,冒犯,或者,單純的作弄?
它們的界限或許沒有那樣分明。
周彌頃刻臉燒得通紅,幾乎是呆住了。
半晌,一雙眼睛猶自活了過來,跟是表,拼合一張挑不出病的一張笑臉。
清靈的音,平靜地說:“那就謝謝談先生了。
手拉開了車門,風頂過來,差一點又將門關上。
作狼狽起來。
多用了點力,才將門推開。路上雪已經堆起來,腳踏上去,松虛浮的。
靴子踩到實,手一松,風一下將門摔上,瞬間阻斷了里頭的暖氣。
車仍停在原地。
黑暗車廂里,男人點了一支煙,落下車窗,手肘撐住,沉沉地吸一口煙。
目卻看著另外一側的車窗——
風比方才刮得更,道旁樹枝劇烈招擺,幾乎下一刻就會被風劈折。
燈下,那道單薄的影,走得飛快。
一直到了路口,才停下腳步。
隨后,彎下了腰,那作,是在掏出靴筒里的錢。
片刻,直起,手一揚,那張紙幣,被風卷進雪里,一下就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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