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用過早飯歇了會兒, 眾人啟程往金州去。
令容還在月事里, 不好騎馬,管事便備了輕便馬車, 宋姑怕令容路上不適, 還在車廂底下備了炭盆, 陪同在側。
韓蟄跟傅益則各騎駿馬,英姿拔。
出了別苑往南,走的卻是僻狹小路,而非道。
令容猜得是因唐敦的緣故, 倒也不覺得詫異, 只靠了個枕,將側簾挑著出神。
進了正月后天氣日益和暖,郊外雖還是冬日里百草凋盡的枯黃模樣, 明春下卻也煥發生機,鳥雀在林間草地蹄鳴騰挪, 撲棱棱地飛過樹梢,輕掃過馬車廂璧。
側前方兩匹通油亮的駿馬并轡而行,韓蟄一襲墨青錦,肩寬腰瘦,姿態勁拔。
傅益氣勢不及他,茶裳隨風微, 比從前的玉面郎君更添剛之態。
崎嶇山路間車廂微晃, 令容困意襲來, 撐不住瞇了片刻。
恍恍惚惚地夢境襲來, 許是因想到了唐敦,許久不曾夢的凄風冷雨襲來,哪怕隔了三年,那種清晰的痛記憶猶新。彼時讓人夢魘驚恐的場景,此刻仍人害怕,鐵箭錚然,仿佛聽見宋姑的聲音,猛然驚醒,睜開眼就見車簾起,韓蟄就在外頭。
他騎在馬背,微弓著腰,手給,“到了。”
令容“唔”了聲,起鉆出車廂,就著韓蟄的手,被他拉到馬背上。
騎馬的姿勢不太舒服,但別騎太久也就無妨,因山間風大,宋姑又取了披風給,韓蟄幫著圍上,命車夫在此等候,卻騎馬往前走。
繞著山路走了一陣,眼前陡然開闊,山巒巍峨起伏,山腳下卻是片極大的采石場,周圍挖得滿目狼藉,連同繞過附近的河流瞧著都是渾濁的。騎馬站在半山腰,采石場的形盡數落在眼里,里頭人如螻蟻,或是采挖,或是搬運,有惡吏揮鞭驅使,如驅芻狗。
令容眼中猛然刺痛,下意識瞧向臨風立馬的傅益背影,他也正著采石場出神。
眼淚倏然滾落出來,猝不及防,令容不敢抬手,任由淚水滾落臉頰,被風吹得冰涼。
前世此時,哥哥也是在這里服役。
石場地京郊,宋建春在京城的手段哪能跟田保相比伯府養出的玉面郎君被風霜磋磨,也是在此烈日之下,任人驅使,冬寒夏暑,獨自承苦累。
令容曾央求宋建春帶去瞧過一回,彼時傅益的容貌至今銘記黝黑瘦削的臉頰,糲帶傷的手掌,肩膀的服磨破了,里面必定有厚厚的繭子。傅益卻笑著安,說熬過那幾年就去潭州,好生照看。
卻至死都沒能再見到他。
淚水愈掉愈疾,帶著山風涼意,有兩滴落在韓蟄手背。
他收回手,看到上頭清晰的淚痕。
他覺得詫異,皺了皺眉,手臂圈著令容,探頭看,“怎麼哭了”
“風大”令容吸吸鼻子,垂首掩飾,溫熱的淚便又落在他手背。
這著實異乎尋常,韓蟄探頭去瞧,見臉頰上滿是淚痕,杏眼里堆滿水,朦朧可憐。
“哭什麼”他又問,低沉而關懷。
令容遲疑了下,自知這回哭得突兀,那些事不便解釋,只低聲道:“沒事,就是覺得后怕。夫君帶我來這里,是唐敦就在此服役嗎”
韓蟄頷首,仍覺目似乎躲閃,瞞著他似的。
不過令容不肯說,這當口也不便深問。不遠,石場的管事已奉命將手腳鐵鐐尚未解開的唐敦帶著僻靜,目不斜視地離去。
韓蟄掃了一眼,神冷沉,微帶薄繭的指腹將令容淚水拭了,收懷抱。
“別怕,我在。”他說。
令容點了點頭,靠在韓蟄懷里,片刻后緩過來,瞧向遠的唐敦。
從前唐敦伙同唐解憂誣陷的事小,這回跟范自鴻合謀,卻是危急命。舊日噩夢不去,心里終歸難以踏實。只是唐敦畢竟是韓鏡的人,韓蟄對韓鏡素來敬重,不知會如何置。抬起頭,兩眼微紅,“夫君打算怎麼置”
“先算你的賬。”韓蟄沉聲,催馬前行到傅益旁,招呼道:“走吧。”
背風的山坳里,唐敦手腳皆戴了鐐銬,站在荒草叢中。
京兆尹給的罰不算重,他自知韓鏡必會救他,到石場接畢,聽管事說要來這里,便跟來了。原以為來見他的是韓鏡的人,卻未料,竟是面沉的韓蟄縱馬而來,除了那傅氏隨行,旁邊竟還有傅益。
意外之下,唐敦稍覺驚慌,想逃跑,自知帶著腳鐐逃不過,只勉強鎮定站立。
傅益的眼里卻已攢足了怒火。
令容當時的擔憂忌憚他全都記著,臘月底時得知唐敦與范自鴻串通,要謀害令容命時,更令他怒火攻心。但憑他一人之力,哪怕能殺了唐敦報私仇,過后不止招惹麻煩,一旦被查清,連累的仍是傅家。是以聽了楊氏的勸言,忍耐至今。
此刻唐敦已是戴罪之,他翻下馬,雙拳握。
唐敦眼掃見,當即厲聲道:“做什麼”
“你說呢”傅益冷聲,揮拳便砸在他臉上。攢了十余日的怒氣凝在拳頭,出手又快又狠,唐敦手上戴著鐐銬難以招架,腳下又被絆著逃不得,這一拳重重落在臉上,打得牙齒都松了,腥蔓延。
唐敦唾出一口污,舉著雙手鐐銬,冷笑,“好歹也是軍中同僚,這樣勝之不武”
“呸”傅益滿臉唾棄,自不會給他松鐐銬,拳頭握,照著他面門便砸過去。
唐敦的手本就不及傅益,如今手腳被縛,躲閃艱難,招架無力,便只剩挨打的份。
傅益就跟習武時打木樁似的,拳打腳踢,招招挾帶風雷,如雨點落下,又又重。他本就是為算賬泄憤而來,也不刻意傷他要害,使盡力氣打夠了,瞧著那鼻青臉腫搖搖墜的樣子,獰目冷笑,騰而起,一腳將他踹翻在地。
唐敦軀高大,砸在地上,發出聲悶響,渾被重錘砸過似的,肋斷骨折,疼痛難當。
傅益滿腔怒氣發泄殆盡,拍去手上塵土,居高臨下。
“你劫持我妹妹時,就沒覺得恃強凌弱”
說罷,留他在地上躺著,大步走回。
韓蟄翻下馬,山風鼓,墨衫獵獵。
“完事了”
“嗯。”傅益向他雙手抱拳,又問令容,“解氣嗎不解氣再揍一頓。”
這如同年置氣互毆般的架勢讓令容忍俊不,方才的緒涌平復,紅著眼圈兒頷首,“解氣。”
傅益咧笑了笑,接到韓蟄眼神,便想牽馬送令容先回,被令容按住韁繩。
“夫君”看向韓蟄,“唐敦活不了嗎”
韓蟄沉目頷首,“你先回馬車,別嚇著。”
“我見過夫君殺人,添上他也無妨。”令容紋不,漂亮的杏眼里是見的執拗,“我想親眼看他死。”的聲音很輕,因山間風大戴了帽兜,小小的一張臉藏在海棠紅的帽兜下,了披風,補充道:“也許他能結束噩夢。”
韓蟄微怔,旋即頷首,轉大步往唐敦走去。
方才的溫和神收斂殆盡,他健步踏過荒草,眉目漸漸冷厲。
唐敦渾皆傷,躺在草叢里,眼瞧著韓蟄步步走近,神沉郁,目鋒銳,不由膽寒,下意識往后退。上傷口被牽,污溢出角,他久在錦司中,雖與刑訊之事無關,卻知道韓蟄的狠厲手段,面上漸被驚恐籠罩。
韓蟄在兩步外駐足,眉目沉,匕首出鞘,被他握在指間,鋒刃沉冷。
這顯然是要清算舊賬,還是奔著命來的。
唐敦未料韓蟄會置韓鏡于不顧,牙齒都克制不住地打,“我是奉老太爺的命,不得不如此。”他竭力握拳鎮定,卻在韓蟄鋒銳目的鄙視下,越來越沒底氣,“夫人終歸命無恙,我對府上忠心耿耿,往后不敢再”
“你忠心于祖父,確實難得。但你要傷的,是我妻子。”
“我只是奉命行事,無意傷害夫人。這些年蒙大人提點,往后必會忠心盡職”
“錦司鐵律,妄為是非,不聽調令” 韓蟄打斷他,神冷,足尖抬起,踩在他口,寒聲道:“如何置。”
妄為是非,不聽調令,犯者斬之。”
唐敦面煞白,睜圓雙目,駭然看向韓蟄。高健魁偉的影巋然而立,半邊臉被春日和暖的照著,半邊臉卻被巨石投了影。他連眉頭都沒,手腕蓄滿勁道,匕首手,朝唐敦甩下。
驚駭的目驟然凝固,唐敦掙扎了下,卻沒能再有半點靜。
韓蟄垂眸,匕首柄上纏枝錯金,是當年韓鏡贈予他的,隨攜帶多年。
他只掃了一眼,便轉離開,任由唐敦連同匕首留在寒風影里。
山坳里荒僻無人,疾風拂過,衰草起伏搖。
韓蟄置已畢,眉目冷沉,瞧都不瞧那把匕首,轉疾步走開。
令容瞧著遠茅草半掩的衫,心里始終繃著的弦悄然松懈。見韓蟄姿態決然,似全不顧及唐敦為韓鏡心腹的份,跟從前對韓鏡的恭敬避讓態度迥異,心念電轉之間,有個猜測浮起,無端想起個人來楊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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