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節里各衙署大半閉門, 錦司卻與往常沒太多不同。

錦司在京城外皆有兇煞名聲, 全是真刀真劍拼出來的。只求位榮華、不愿吃苦累的人或是尋個安穩的文，或是設法到軍謀個職, 鸞仗儀衛, 皇宮巍峨, 既面風，又平安無災，哪怕要辦案，也能去刑部各司謀職, 甚敢去錦司。

即便有人慕名進去了, 不住其中苦累，仍難立足。

到如今，剩下的多是冷厲漢子, 重任在肩不敢松懈，哪怕除夕夜仍需如常換值守、奉命辦差。

韓蟄在別苑里睡得沉, 神頭十足，一沉肅走進去，閉門坐至深夜。

先前南下討賊，雖不曾耽誤要大事，卻也積了不公務。且這半年雖有韓鏡在京城，許多機消息仍只有錦司能探到, 除了總攬消息的千戶口述, 亦有許多記在卷宗, 其中未必沒有值得深挖的細節。

韓蟄先前曾特地囑咐樊衡留意范家, 關乎范家的消息，看得格外仔細。

就著明晃晃的燭，將摞滿桌案的卷宗翻罷，再抬頭，窗外天朦朧，天際已然浮起一線魚肚白。他縱不覺得疲累，到底沒用宵夜，腹中稍覺，兩指了眉心，起步出。

兩旁火把燒了一夜，在漸明的天里，已不甚起眼。

仗劍值守的侍衛卻都神抖擻，站得筆直。

清晨的風卷著寒意灌脖頸，人神稍振。

韓蟄出錦司走了幾步，心思從范家上收回，猛然想起令容不在府里，銀院未必備有早飯，遂拐旁邊巷道，去吃碗餛飩。

賣餛飩的攤主年已五十，兒子在外謀了個差事糊口，他帶著小孫子開著鋪子，全仗著錦司值夜的侍衛們照顧生意。他也算實誠，不止湯鮮味，分量也十足，熱氣騰騰的端上來，倒能勾人食。

臨近年節還能五更早起忙碌的，也就這些可憐人了。

韓蟄吃罷，多取些銀子擱在桌上，起回府過年。

今年的除夕夜甚為冷清。

太夫人過世，韓蟄兄妹雖出了孝，韓墨、韓硯卻還是戴孝之，年節里不好張燈結彩地熱鬧。

祭祖過后圍著吃飯，暖廳里明燭高照，楊氏和劉氏同坐，韓瑤和梅氏分坐兩側，加上已能咿呀說話小韓誠，倒是融融。外頭韓鏡居首，帶著滿堂兒孫，不好喝酒行樂，便只說些朝堂上的事和家宅瑣務。

韓蟄前幾日才跟韓鏡吵過一回，因說話太狠，祖孫倆都有芥。且兩人都是沉肅寡言的，論及朝堂政務時態度如常，提起家宅之事，便只能靠韓征和韓徽撐著，韓蟄半個字也不答話。

子時不到，韓蟄便以疲憊為由，起告退。

韓鏡喝茶不語，倒是韓墨態度溫和，“前幾日勞累，早點回去歇著吧。”

韓蟄應是，出門時見韓征詫然看他，走出暖廳沒多久，后果然傳來韓征的聲音。

“大哥，等等。”

韓蟄回，因沒套披風，夜風下那雙眼睛也顯得冷淡，“怎麼”

“你跟祖父”韓征頓了下，“非如此不可嗎”

甬道兩側燈火明亮，韓蟄沉目不語，魁偉影站在暗夜，神冷淡。

韓征遲疑了下，“我雖不明，但祖父畢竟上了年紀，昨日染了風寒，獨自在書房里坐了一天，誰也不肯見。祖父畢竟是長輩，府里主事慣了，興許有苦衷。若是你那邊有難，告訴我和父親，都會幫你說。大哥別怪我多事，有心結還是該說開，憋著沒用的。”

這是現說法了，韓蟄瞧著他，角微，“多謝。”

韓征笑了笑，“剛才瞧你和祖父鬧別扭，實在擔心，你從前可是最敬重祖父的。”

韓蟄知他言下之意，也明白弟弟的好意。

不過韓征跟韓墨的心結只為趙姨娘，他跟韓鏡之間的隔卻牽扯太多，不止是為令容一件事那麼簡單。從前的敬重是因不底線，韓鏡磨礪教導是為他著想，他自然領恭敬，這回卻截然不同。

但這些沒法跟韓征說，遂在他肩頭拍了拍，“放心，我有分寸。”

“那大哥早點歇息。”韓征見韓蟄不肯松口，沒再堅持。

韓蟄頷首，自回銀院，對著旁邊空的枕頭，睜著眼睛躺到四更才睡。

次日清晨，韓蟄早起后便往錦司去，楊氏跟韓瑤打扮過，往慈恩寺進香。

先前在宏恩寺里令容被捉走，韓瑤著實擔憂了兩天，見楊氏舉止如常才覺出端倪，后來探問了楊氏的意思，得知令容不會有事，便放了心。因太夫人守孝的事在府里拘束了半年，難得能出門湊熱鬧，自是歡喜，興沖沖換了嶄新的裳，利落爽利。

母倆乘車出府，晌午才過，慈恩寺外進香的眷不，途中甚是擁。

馬車慢慢往前走，楊氏掀簾掃見相的別家眷，陪在旁的已從兒換了兒媳。

初春伊始，年歲又增，韓瑤婚事被耽擱，一轉眼便是十六，到了該出閣的年紀。天底下那麼多青年才俊，韓家的煊赫權勢擺著，要真想婚，親事并不難找難的是找個母倆都中意的郎君。

為此，楊氏沒費心。

去歲韓家出了不事，楊氏雖在府守孝，該有的往來卻也沒斷，留心瞧了半年，已看中個人選，只是礙著太夫人過世沒多久，沒好提。如今韓瑤出了孝期，且舊歷翻新年，就無需顧忌太多。

昨晚守歲后韓墨陪著韓鏡，楊氏帶韓瑤回和堂后便提了個人。

羽林校尉尚政。

韓瑤跟尚政的兩回照面楊氏并不知，但韓鏡統領六部，尚家跟韓家仍有不往來。尚夫人和氣，膝下唯有一子，來府里拜時，對韓瑤也頗喜歡，過結親的意思。只是彼時韓家還在守孝，尚夫人也沒點破，只楊氏明白心思便很識趣的岔過去了。

而至于尚政，那位是西川拔尖的青年才俊，相貌才能都沒得挑，被范自鴻變著法兒招攬了半年，卻是巋然不，不偏不倚，有兩回楊氏進宮時見，對還甚為恭敬有禮。

楊氏對他印象不錯，便問韓瑤的意思。

韓瑤當時沒表態，只說夜深了，改日再說。

這會兒楊氏想起，隨口便問道：“昨晚我說的事，覺得如何”

韓瑤沒反應過來，疑，“什麼事”

“尚政。”

韓瑤正靠著枕嚼餞，聞言差點嗆住，歇了會兒理順氣，也不知是憋著了還是怎的，臉上微微漲紅。

對尚政印象確實很不錯，卻也僅此而已，沒到愿意談婚論嫁的地步。

尚政手品貌都出類拔萃，但比起府里陪著長大的韓蟄和韓征，也沒多出挑至兩回相見，并無驚艷之。不像詩才秀懷的高修遠，年溫潤如玉，畫筆清雅秀絕，中丘壑山水展開，跟日舞刀弄劍的兩位兄長迥異，才華品貌都人迷。

不過高修遠早已擺明態度，韓瑤自知無緣不能強求，卻也沒法下決心應下這婚事，昨晚回去翻騰了半天也沒拿定主意。

此刻楊氏問及，只好搪塞道：“我還沒想好。”

這態度比起從前的斷然拒絕，已有很大不同了

楊氏含笑，“那我等著。”

這頭才說罷，不想進了慈恩寺，迎面巧就遇見了陪著尚夫人來進香的尚政。

他今日不必當值，只穿了茶長衫，高長，在人群中頗為顯眼。羽林衛校尉小將自有卓然氣質，俊眉之下一雙桃花眼神采奕奕，玉冠束發，腰束錦帶，姿態拔頎秀，有文人之俊雅，武將之英武。

見著韓瑤，尚政似愣了下，旋即跟在尚夫人后，端正含笑行禮。

楊氏亦覺意外，駐足跟尚夫人寒暄，聽說母子倆也是剛來，正巧同行往各殿進香。

兩人未必多投緣，但當家主母做久了，聞弦知意的本事卻是極擅長的。楊氏一說同行，尚夫人便約猜得其意，丟下尚政在后不理，只管跟楊氏閑話。

韓瑤不上倆的話頭，索落下兩步跟著，扭頭瞧見那雙含笑的桃花眼，想起楊氏的話，莫名覺得沒好氣，又不好失禮，只頷首招呼，“尚將軍。”

“韓姑娘，許久不見。”尚政瞧著，角微挑。

韓瑤瞧了他兩眼，別開目，有些不自在。

尚政見識過的小脾氣，瞧韓瑤沒打算多理他，也不打攪，只跟隨在側，在人群過來時，臂幫擋著。

韓瑤心里猶豫煩悶得很，看見了也視若無睹。

兩人閉口不言，不不慢地走，韓瑤不覺得如何，落在旁人眼里，卻如佳偶天。

譬如范香。

范逯相沒多久，范家便對新羽林衛的尚政青睞有加，范夫人也曾跟過這意思。范自鴻借著職務之便與尚政往來不，范香每回宮探貴妃時，也會刻意妝點打扮，想著宮廊錯，沒準在哪就能見他。

范香的親姐姐是宮里得寵的貴妃，的容貌也不差，盼頭還是有的。

誰知尚政就跟個木頭似的，雖不推拒范自鴻的招攬，卻也走得不遠不近，偶爾宮中見，也仿佛沒留意到似的。七月里上林苑馬球賽，他奉命了韓瑤就走，十月里宮門口偶遇，尚政也是跟著楊氏就走了，沒多逗留片刻，偶爾跟著高長公主去尚政巡查的一帶，迎面撞見，他也目不斜視。

氣得范香絞壞了數條手帕。

誰知今日，尚政竟會跟著素日不睦的韓瑤同行，護衛似的半步不離

范香越想越是不忿，怒而收回目，便上一道看戲般的哂笑目甄四姑娘。

皇后與貴妃爭寵，甄家跟范家不對付，兩府兒自然也沒多來往，但彼此如何行事卻是時常盯著的。那甄四姑娘只是庶出，范香向來不放在眼里，此刻卻被窺破心思嘲諷，范香惱火極了，又不好發作，狠狠將手一甩。

手里還著禮佛用的香，因沒跪拜完殿中佛像，尚未敬到香案，唯有檀香裊裊騰起。

這一甩，香柱撞在佛像旁的檀木圍欄上，攔腰而斷。

心中更恨，跺了跺腳，打算去旁邊另取，沒走兩步，忽聽后有人驚呼，回就見圍欄火苗竄起，垂在佛像下的數重繡帳不知是何時點著了，一眨眼的功夫，那火舌便迅速往佛像周遭蔓延。

佛像以極罕見的巨大檀木雕刻而，出自大師之手，周遭還供著香油燈燭，可助火勢。

人群霎時慌，范香大驚，下意識便往外頭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