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臘月廿六, 除夕轉眼將至, 都是熱鬧氣象。

從宏恩寺回到京城，因臘月將盡, 年節的氛圍已格外濃厚, 街道兩旁店鋪大多都懸了新制的燈籠, 門楣也打掃一新。行至相府外，兩座石獅矗立，除了比平常整潔些，倒沒太大不同。

韓蟄同韓征翻下馬, 繞過照壁, 先往和堂去看韓墨。

休養半年后，韓墨的傷倒是痊愈了，只是筋骨傷得重, 雖有上等膏藥調理，仍未能恢復, 負傷的右微微蜷，走路時也不敢踩得太實。比起從前居相位時的端肅之態，他雖仍在府中幫韓鏡料理些事，肩上沒了那副重擔，畢竟平易了些，對此次平叛的事, 頗多贊賞勉勵之辭。

兄弟倆陪他坐了會兒, 因天漸晚, 各回住洗風塵。

銀院里, 姜姑早就得了韓蟄即將回京的消息。雖說宋姑不在，枇杷和紅菱兩個又為夫人憂心忡忡，但擔憂無用，該做的事仍得盡心做好，桌上茶杯、浴房熱水、床榻被褥，每一樣都按素日的模樣準備得周全。

韓蟄健步院時，屋檐廊柱與舊日沒半分不同，姜姑在院門迎候，甚是恭敬。

他有一瞬恍惚，快步屋。

里頭卻靜悄悄的，珠簾羅帳低垂，桌椅茶儼然，鎏金銅爐上燒著令容最的玉華香，靠墻的紫檀長案上，梅花在白瓷瓶中開得正盛，旁邊一盆水仙蔥蘢。側間里書桌擺得整齊，掛著令容最的玉筆和瓷兔鎮紙，甚至為有趣而添的博古架上，都還是原樣擺著。

一切如同舊時，唯獨沒有令容迎過來為他寬。

韓蟄滿冷未有半點消融，沉著臉往浴房去盥洗。

院中仆婦丫鬟都聽說了夫人被劫走的事，瞧見韓蟄那冷厲神，更覺敬懼，往浴桶中注水時小心翼翼，大氣也沒敢出。

夜漸深，屋里暗了下來，因韓蟄在，也沒人敢闖進來掌燈。

韓蟄整個人浸在熱水蒸騰的浴桶中，瞧著架上堆放的干凈櫛巾裳，眸漸沉。

昨晚的濃歡好意猶未盡，他離京南下時，令容還曾被誆騙進來，為他。

此時久別歸京，他卻不能立馬去看令容。

待晚間韓鏡歸來，無論為公為私，祖孫間必得耽擱許久。平叛得勝，箭在弦上蓄勢待發，明日清晨的朝會更不能去遲。那別苑離京頗遠，往返皆須耽誤工夫，且這節骨眼上，韓府外必有眼線，他分得清輕重。

浴桶里的熱氣漸漸消失，屋中線也愈發昏暗。

一團漆黑里，韓蟄靜靜坐著，那雙眼睛深濃暗沉，幾乎能融夜。

直至滿桶的水徹底涼下來，韓蟄才手扶桶沿，豁然站起出浴桶。水珠順著膛肩背留下，灑了滿地，屋中暖熱，上微涼，倒格外振作神。

他胡凈，換了件家常裳，走出浴房，屋里已掌了燈，姜姑守在外間門口，躬道 ：“大人，擺飯嗎”見韓蟄頷首，忙丫鬟拎著食盒過來擺上。

明明都是平常令容給他準備的菜，吃起來卻索然無味。

韓蟄迅速用完飯，取了外氅披著，大步往藏暉齋去。

藏暉齋里，韓鏡與同僚應酬回來，端坐在書案后面。

聽管事說韓蟄來了，便請他進門。

書房里明燭高燒，韓蟄穿一墨裳，氣勢沉厲如常。今日韓鏡沒去宏恩寺，時隔半年，這還是頭一回見著孫兒，上下打量過，那張素來嚴肅苛刻的臉上稍笑意，“打完仗，氣勢果然不同。”

“祖父。”韓蟄端然行禮，眼中殊無笑意。

韓鏡倒不在意，將手邊兩卷書收了，坐在鋪了厚褥的方椅里，“這一趟南下，收獲如何”

“親自帶兵征戰，確實與紙上不同。”

韓鏡掀須頷首，“那陳陵態度如何”

“幫他收復了河，他自然激。江東如今無主，先前戰事激烈，兵將折損不，這回重新布防，留了陳陵的幾位副將在那里。陳陵野心不小，想將江東也拿下。”關乎前途的要大事上，韓蟄自然不會置氣，將陳陵布在江東的人手簡要說了。

韓鏡聽罷，便沉目冷笑，“他那點本事，即便吞下江東，若再起兵爭，也穩不住。”

韓蟄頷首，見爐上茶水沸了，取來給他添上。

“那長孫敬呢”

“論武功手，他不遜于我，帶兵打仗也勇猛，手腕也能夠服眾。若給個可靠的幕僚在旁出謀劃策，穩住全局，倒比陳陵更適合駐守江東。”

“他沒回京”

“孫兒讓他去嶺南投奔陸秉坤。”

這事兒韓蟄倒還沒跟他稟報過，韓鏡沉片刻，頷首道：“也好。陸秉坤有不臣之心，那長孫敬若真能事，倒是得力幫手。”朝政上的事他是信得過韓蟄的，先前韓蟄私自扣住長孫敬時他還稍有疑慮，如今看來，孫子的眼倒比他更勝一籌。

半年分離，韓蟄收復失地，在河軍中埋了些線，京城中的事也不。

祖孫倆就著一壺茶細說，將河、江東、嶺南一帶形勢推敲過，又論起京城里的事。

甄皇后誕子后當即冊封太子，這殊榮著實讓甄家高興了許久，朝堂上甄嗣宗行事也比從前賣力。

中宮日盛，范家也不示弱，河東節度使范通勉強平定了境作的流民土匪，還借襄助平叛之名，向西吞并了不地方。范貴妃有孕在，范逯腆居門下侍郎的位子，那范自鴻軍后，據說對部下尚政極力招攬，范家亦有意以范香為餌，結親事。

倘若這婚事結，有了西川兵權襄助，即便尚家未必肯歸服朝廷，有那架子擺著，范家在朝中也能如虎添翼。

韓蟄聞言沉。

在提拔兵部侍郎前，韓家就曾考量過西川兵權。

尚政的伯父雄霸一方，并不易招攬，能讓他安穩不生，已屬不易。韓鏡也曾過韓瑤婚事的主意，因府中不知尚政的底細，被韓墨和楊氏否決。如今既已說到此，韓鏡便道：“尚政曾來拜訪數次，為人倒不錯，得空時你該見見。”

韓蟄明白他的打算，未置可否，只將兩副茶杯添滿。

要事商議罷，喝茶潤，暫歇片刻。

半晌，見韓鏡沒有旁的事要說，韓蟄才將話鋒一轉，“說起范自鴻，傅氏昨日去宏恩寺進香時被人劫走，祖父想必知道了”

“聽說了，羽林衛正追查下落。”

“今日在宏恩寺，當著皇上和百的面，孫兒提了此事。”韓蟄瞧著韓鏡的神，語氣沉緩，“羽林衛已察覺可疑行跡，皇上命京兆衙門追查，尋回傅氏。祖父可知形跡可疑的是誰”

韓鏡擱下茶杯，神沉著，“誰”

“范自鴻，還有唐敦。”

“唐敦”韓鏡皺了皺眉。

韓蟄頷首，坐姿拔，慣常冷沉的雙目盯著韓鏡，“唐敦是祖父一手栽培，去歲犯錯罰，也是祖父出面，令他重歸總旗之位。如今串通外人算計傅氏，祖父可知嗎”

話至末尾，語調微冷。

韓鏡巋然不，慢慢舉茶杯啜了口，“他被范自鴻收買，我倒有所察覺。”

“既已察覺，為何放任”

“盯著他，借機看看范家靜，他也算是有用的棋子。”

“祖父的意思，唐敦果真是擅自背叛”

質疑的態度過于明顯，韓鏡茶杯一頓，皺眉不悅，只看著韓蟄沉目不語。對面韓蟄亦盯著他，那雙冷肅的眼睛不見怒氣，唯有迥異于往常的平靜，似已察。

祖孫倆對峙片刻，韓鏡收回目，垂首喝茶。

韓蟄默了默，聲音漸而冷凝道：“若是幾年前，這種話我會相信。但以如今唐敦對祖父的忠心，祖父對他的栽培控制，說他擅自背叛孫兒不信。”

心照不宣的事，韓鏡在對峙后先垂眸，便算是承認了韓蟄的懷疑。

按從前韓蟄的行事，既已察，得到答案后便該知難而退，保住長輩面。

誰料這回，他竟會直言穿

韓鏡畢竟是一家之主，素來威儀嚴苛的相府長輩，惱而怒，將桌案重重一拍。

“我費心安排，還不是為對付范逯，他錯，給你騰出相位”

對面怒氣發，韓蟄起，卻仍將脊背得筆直，“范逯庸碌無能，無非是仰仗范貴妃和范通才能腆居高位。貴妃懷孕時孫兒領兵在外，皇上已執意將范自謙放出牢獄。那人秉頑劣，個縱子行兇的罪名就能將范逯拉下來，何必大費周章”

韓鏡避而不應。

“祖父向來不喜傅氏，表妹之事后，芥更深。這回唐敦劫走傅氏，倘若真落在范自鴻手里，祖父定會借范家的手除了，是不是”

韓鏡雙目遽然抬起，湛然，“傅氏在你手里”

韓蟄未答。

孫子的本事韓鏡是知道的，當初走出這步棋，原也沒想過徹底瞞住韓蟄。倘若傅氏真死在范自鴻手里，哪怕韓蟄事后查明，對他也只含怨而已，他擔得起。誰知相隔千里，韓蟄竟會不聲地安排，救下傅氏

為怕韓蟄察覺，韓鏡前陣子還特地找由頭將樊衡遣出京城。

這座京城里，韓蟄能肆意調用，還將他蒙在鼓里的，唯有楊家的人。

竟然是跟楊氏合伙來對付他

惱、憤怒霎時涌上頭頂，韓鏡在朝堂縱橫半生，諸般手段使盡，也沒經歷被背叛反噬的事，卻未料今日，竟會被他一手教養長大的孫子來這手。他居高位多年，府中大事雖會跟兒孫商議，卻也常獨斷專行，哪怕韓蟄羽翼漸、手段出眾，在他看來，磨礪得仍不足夠，大局需由他坐鎮。

劫走令容雖是他藏了私心，卻也是為扳倒范逯而謀劃，他自問并無過失。

倒是韓蟄悶聲不響來這手，又興師問罪，著實可惡

但既然傅氏沒死，祖孫間也無需為此平白爭執。

韓鏡膛起伏，盯著韓蟄，好容易下火氣，強自冷聲道：“傅氏背后畢竟站著宋建春，我何必自斷羽翼。”

韓蟄面上籠罩一層怒氣，態度愈發冷。

“姻親固然是助力，同仇敵愾未必不是。傅氏一旦死于范家手中，宋建春必定懷恨在心，即便未必歸服于我，也必竭力報復范家。祖父既能除掉傅氏，又得助力，不是正合心意唐敦命勾結范自鴻，不過是為祖父辦事，何必瞞我”

籌劃打算既已被看破，韓鏡反倒坦然。

“一箭雙雕，這難道不是最好的對策傅氏死了，我自然會另尋好人家。”

若冷厲權衡利弊，這確實是極好的謀劃，也合乎相府果決狠厲的行事。

但事涉令容，且令容府后從無過失，更不像從前那兩家般心懷鬼胎，顯然已非利弊所能斷定。

韓蟄打量韓鏡，雙手在袖中握，“傅氏沒半點過失，卻遭祖父如此仇視，是因做得不好，還是解憂犯錯死后，祖父因失于教導而自責，無發泄，所以牽怒”

“放肆”

韓鏡心事被拆穿，臉驟變，猛然起，花白的胡須氣得微，怒視韓蟄。

韓蟄分毫未退，“難道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