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璋很惱火。
前年九月他聚眾起事,一路都很順暢。馮家是鹽商, 家資巨富, 拿出其中極的部分銀錢周濟百姓,就足以收攏人心。何況府黑暗, 楚州地界民怨極重,盜匪橫行、聚嘯山林, 勢早已不穩。他扯起反旗一揮, 應者如云,仗著巨富的家資做軍費,更能追隨的人死心塌地。
其后攻下數座城池,威日隆,就連有些兵都風而降, 從前年九月到今年六月, 馮璋一路勢如破竹, 鋒芒直京城。
兵臨汴州時, 他的劍鋒離京城只有兩日之遙, 馮璋甚至想過,拿下京城后, 當如何置那昏君和驕橫跋扈的長公主, 以富家資財散予窮苦百姓, 博個威。
夢在韓蟄南下之后, 漸漸破碎。
六月至今, 短短數月時間, 他迅速敗退, 韓蟄卻越戰越勇,一如他當初攻向汴州時。
楚州已最后一道防線,倘若仍守不住,背后兩座小城也難以作為容之地,或死或逃,很難再起反擊,力挽狂瀾只可惜了他萬貫家財,倘若被韓蟄那廝尋到,實在不甘心
連連敗退之下,馮璋氣極差,親自登上城墻布防。
城墻外,韓蟄與河節度使陳陵合并一,萬余兵士列陣,營帳綿延數里,只等主帥一聲令下,撲向困守的楚州孤城。
中軍營帳間,韓征剛跟韓蟄巡查歸來,盔甲嚴整。
繼晁松之后,重傷韓墨的那人也被殺,雖說韓墨重傷的難以痊愈如初,韓征心里憋著的悶氣總算消去,神也比從前明朗了許多。目掃了兩圈,仍沒見悉的人影,不由道:“大哥帶的唐敦呢前幾天就沒見他。”
“祖父有事召他回京。”
“傅益也回去了”韓征手跟傅益不相上下,才學卻遠遠不及那位傳臚的才子,加之傅益穎悟機變,從汴州到楚州爭殺從未停歇,這數月間長進飛快,韓征跟他數回并肩作戰,生死之間互相照應營救,漸深,也頗為佩服。
且傅益曾同他拼力救回韓墨,那恩韓征始終記著。
弟弟走出霾,恢復舊日意氣風發的模樣,韓蟄頗為欣。
只是傅益的去向不好,便知含糊道:“嗯。”
“他回去能做什麼。”
“據說是府中有事。”韓蟄面不改。
韓征沒再追問,只嘆道:“那真是可惜了,留在這邊活捉馮璋,功勞不了他那份。”
韓蟄瞧他一眼,像是了點笑意,稍縱即逝,率他帳。
營帳中,河節度使陳陵已等候多時,旁邊站著楊裕派來助力的三位小將。河收復后,陳陵畢竟存著私心,因江東節度使已戰死在馮璋手里,朝廷又未任命誰來接替,他的地盤鄰江東,這回雖是靠韓蟄力挽狂瀾,畢竟也在韓蟄的聲勢下收復失地立功不小,難免起覬覦之心。
河兵力不算強盛,陳陵又有求于朝廷,這陣子對韓蟄倒是很客氣。
帳中輿圖早已備好,陳陵請韓蟄坐下,問過韓蟄帶人探查到的虛實,一道商議對策。
馮璋的聲勢早已被擊潰,如今困守孤城算是殊死一搏,陳陵收復河后還需留下些兵力駐守免得再生事,到如今,手邊能用的兵力不多,大半是韓蟄麾下的銳。
商議畢,大軍休整了一晚,次日清晨用過早飯,趁著兵士氣正旺、叛賊提心吊膽守了一夜后稍疲憊,戰鼓響起,揮兵攻城。
最后的背水一戰,馮璋幾乎拼盡全力。
麾下殘余的銳幾乎都被調到跟前,他當時拿下楚州后,野心地將楚州視為龍興之地,花重金加固城池、屯下糧食和守城械軍備,到此時,果然派上用場。
仗打得頗有點艱難,從清晨直到晌午,防守最薄弱的城門才被攻城的兵士轟然打開。韓征率兵直沖而,帶著洶涌而的兵士一路沖殺過長街,馳向另一道門。
防守被撕開口子,便如巨壩決堤,無力挽回。
馮璋守在正門,被韓蟄纏得筋疲力竭,猛聽背后敵兵吶喊,遠遠瞧見沖殺過來的韓征,心中巨震,自知大勢已去,無力回天。率兵直抵京城奪取皇宮的夢轟然破滅,馮璋喝命副將死守,提著重刀快步下了城墻,混中繞過民巷,下那主將裝束,找了匹馬,便往外逃。
數代積累的巨富資財仍藏得安穩,戰敗固然令人沮喪,他還沒打算就此送掉命。
主將一走,余下部將更不會防守,里外夾擊之下,迅速潰散。
韓蟄帶兵直沖而,留下韓征在城里掃尾,帶人去追捕馮璋。
馮璋此人不止悍勇,引自從商,還甚為狡猾,與尋常武將拼死力守的做派迥異。這一路對敵,馮璋雖親自坐鎮指揮,卻都躲在韓蟄鐵箭程之外,旁更有高手護衛,若見勢不對,也會見機行事,敗逃保命。是以半年下來,仍將命保得好好的。
這回他敗而逃走,旁仍有重金請來的人護衛,只是裝束相似,不易辨認。
韓蟄帶人疾追出城,與長孫敬分頭包抄,馳出數里,最終將馮璋困在洶涌河畔,活捉回城。
馮璋落敗,楚州收復,余下的兩三與陳陵的部下足夠。
韓蟄討賊半年,終于趕在過年前擒得叛賊,暗自松了口氣。
當晚在城中休整,連日疲憊下,盥洗過后,便拖著沉重疲累的軀躺在榻上,從夜時分直睡到清晨。再睜開眼,外頭天尚暗,整夜酣睡后,卻是神清氣爽、健輕。
楚州的深冬不似京城寒冷,韓蟄常年習武強健,套上外裳走出門,撲面而來寒涼的風讓神為之一振,像是站在京城的深秋,冷熱事宜。
手中暗沉烏黑的劍上,跡早已凈,他仗劍在手,頂著冷冽晨風練劍,酣暢淋漓。
馮璋被擒的消息早已快馬送出,早飯后,隨行的文自去擬寫詳細的軍奏報,韓蟄往議事廳走了一圈,回住的途中卻拐向一門,閃進去。
楚州山水極佳,園林府邸修得也致靈巧。
韓蟄健步前行,走至一嶙峋奇秀的山石旁,微微頓住。
三四步外,長孫敬躺在樹蔭下,一張竹編的躺椅微微搖晃。
他年過三十,生得高健威猛,這一路以孫敬的份跟隨韓蟄征戰,雖職頗低,卻格外勇猛,比起韓蟄也不遜多。從最底層爬滾打上來,又從刑部大牢逃出的死囚犯,自有旁人難及的狠厲勁頭,此刻卻甚為悠閑的躺在那里,手中握著副紫砂茶壺,溫熱的水從茶壺倒出,徑直落他口中。
見慣長孫敬狠厲殺戮,陡然見這模樣,韓蟄甚意外。
“楚州人杰地靈,很不錯吧”長孫敬悠閑開口,卸下戰袍后,也沒客氣,只管躺著,指了指旁邊躺椅,“韓大人試試”
“不必。”韓蟄仍拔站著,瞧見那高鼻俊目,隨口道:“我以為你是北地的人。”
“我生在楚州,十幾歲才北上謀生。”長孫敬收了茶壺,坐起子。
“所以逃出京城后,南下求生”
長孫敬咧了咧,“南下謀逆。”他倒是沒掩飾,“原本想去投奔嶺南的陸秉坤,畢竟他對朝廷不滿已久那時還不知道馮璋謀逆,否則早就孤投奔馮璋了。若不是被你攔住,兩軍戰,還不知勝負如何。”
他這人也是有意思。
被擒拿在刑部牢獄里時,認罪極快,拿一副不怕死的模樣將企圖消除戒備逃出牢獄的打算掩蓋起來,此刻才跟著韓蟄平了馮璋,卻又敢口無遮攔的說這種話。
韓蟄眉峰微挑,“可惜你落在了我手里。”
“也是怪了,若不是你幫出手幫軍,我早就逃出了京城。從刑部大牢繞一圈,反倒欠你個饒恕命的恩,拿這樣的軍功來償還。”長孫敬又喝了口茶,“年關將近,趕著回京”
韓蟄未答,“你呢留在軍中,必將。”
“忘了我想殺掉那昏君這回平叛,不過是欠了你恩。”
“投軍從戎,未必是為給昏君效力。”
韓蟄早在招攬長孫敬時就已考慮過此事,這半年并肩殺敵,對方是何等,他也有了把握。有些事雖需掩藏,但一步步走下去,終會有顯山水的時候,韓家扼著朝廷中樞,楊家駐守京畿,這回他南下討賊初掌軍權,越往后走,暗藏的野心終會為人所知。
而長孫敬這種人,哪怕讓他早一點知道,也無礙大局。
果然,長孫敬神微愣,詫然將他盯了片刻,“不是給昏君效力”
韓蟄沉默不語,深沉的眼睛只將他盯著。
半晌,長孫敬才收了詫,“又要我做什麼”
“假意投奔嶺南陸秉坤,他幕府。”
“然后”
“馮璋雖敗,他的家眷卻早已送往別,唯一肯收留們的,唯有陸秉坤。馮家厚的家資尚在,這半年攻城略地,只增不減,陸秉坤必會設法求取。這一帶,終會再起戰事。陳陵本事有限,必不能敵,你若能從中建功,江東軍權,便能易主。”
長孫敬神漸肅,似有點不敢置信,緩緩起。
他出低微,憑一功夫闖京城,卻只見皇帝昏聵、宦干政。當日謀劃弒君,也是難平心中憤怒,對于跟他同樣出的百姓,仍存善心。
尤其對楚州一帶,更有不薄的。
長孫敬將韓蟄盯了半晌,約明白他的打算。當初韓蟄在京城聲名鵲起時,他并未太放在眼里,二十歲的年輕人而已,若非韓鏡那老匹夫撐腰、出手狠毒絕 ,能有多大本事,令朝臣不敢直攖其鋒直至去歲被韓蟄擒住,數番往來,并肩作戰,看他一路披荊斬棘,運籌帷幄,不知不覺中便轉了態度。
細算起來,韓蟄于他,除了不計前嫌的活命之恩,仍有點知遇重用的意思。
韓蟄瞧著他神,目鋒銳察,“江東的安寧,與其借他人之手,何不握在你手中”
長孫敬目微,神變得格外端正肅然,半跪在地,抱拳道:“愿聽差遣。”
韓蟄取出一枚鑰匙,遞給他,“馮璋還關著,想問什麼,今晚之前問。”
長孫敬雙手接了,起沉聲道:“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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