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墨熬過頗兇險的一夜,在太醫妙手調理下, 燒稍微退了些。
太醫怕病反復, 時刻守在和堂外,按著時辰給他換藥, 加之回府后照料得當,又有楊氏守著, 韓墨昏睡了幾次, 到次日傍晚時,神總算好了些許。兩位太醫見狀,稍松了口氣,仍不敢掉以輕心。
楊氏已按太醫給的方子,熬了湯備著, 帶韓墨醒來, 命人給他背后墊上枕。
韓墨的臉頗蒼白, 就著的手喝了幾口湯, 目只落在臉上。
夫妻倆婚二十余載, 如今年逾不,韓墨甚那樣瞧。屋里的丫鬟仆婦都在簾外候命, 靜悄悄的就只剩夫妻獨對。楊氏被看得不自在, 別開目, “何必趕著回京呢, 平白耽擱了幾天。”
“怕我撐不住。”韓墨緩了片刻, “快死的時候, 我只想見你。”
楊氏瞧了他一眼, 沉默不語。
“這二十年”他頓了下,想去楊氏的手,楊氏輕輕避開。
“孩子們都大了。”楊氏擱下湯碗,“太醫說你得歇著,不能費神。”
“睡著的時候我很迷糊,總覺得疲累,害怕醒不過來。”韓墨閉上眼睛,虛弱,頭腦仍舊昏沉,像是不斷往下墜,喃喃道:“要不是有你,昨晚我興許就”
“別胡說”楊氏打斷他。門下侍郎是三省長之一,也算宰相,只是有尚書令韓鏡和中書令甄嗣宗在前,風頭并不顯。但韓墨畢竟居于中樞多年,平常雖不像韓鏡沉穩老辣、韓蟄鋒芒畢,行事也穩重有度,見難事不退,更不曾說喪氣的話。
楊氏回想昨晚的兇險,鼻頭畢竟微微發酸。
“不是胡說。”韓墨睜眼,“到了快死的時候,好些事才能想明白。這輩子一轉眼就走到了頭,我總是對不住你。路上我總在做夢,夢見你剛嫁給我,意氣風發,英姿颯爽,騎馬獵的時候,比瑤瑤和蓁兒好看很多。微”
微是楊氏的閨名,從前夫妻濃時,韓墨便是這樣溫喚。
已有很多年沒聽到了,有幾回韓墨只在夢里這樣。
楊氏偏頭不語。
“我很后悔,卻說不出口。”韓墨病中昏沉,尋常的理智克制盡失,只啞聲道:“一念之差,終后悔。辜負了你,也斷送一條人命。”
這種話他以前從沒說過。
年輕的時候各自氣盛,高門貴戶妻妾的不,沉悶喝酒時,朋友總會勸他,收個通房不算什麼。韓墨心里其實很清楚,夫妻濃,這種事總歸傷人,是他的錯,也愧疚悔恨。對著楊氏的決絕姿態,卻難宣之于口。且韓墨時讀書,刀劍都沒過,趙氏又是長輩跟前的人,做不出打殺的決斷。便想著等無辜的稚子出生,送趙氏回老家,不聞不問就是了。
直到楊氏的態度毫無松,他才慢慢醒悟,于是除掉趙氏,生平頭一回手染鮮。
回府后縱然追封姨娘,卻抹不去趙氏將死的狀。
彼時他才二十歲,滿腹詩書,懷報復。酒后一念之差,那人縱然有錯,他也難逃責任,卻不得不將他的過失盡數清算到一個人頭上,親手取命。
夫妻不睦,心中愧悔,韓墨意志日漸消沉,更不敢跟楊氏吐半字,只沉浸公務之中。后來楊氏對他相敬如賓,即便有了韓瑤,也是跟慣常的場夫妻毫無二致,持宅,他忙于公務,雖也會說些心的話商議外要事,卻不會掏心掏肺。
就這麼耗了二十年,韓墨甚至想過,那些話他能帶到棺材里,余生好好待,再不犯錯就是。
然而瀕死之際,卻仍舍不下。
“不想就這麼帶著心結死了,到了那邊,仍不敢見你。”他聲音漸低。
屋里安靜得針落可聞,腥苦的藥氣竄鼻端,讓人里都覺得發苦。
楊氏見他又要睡去,眼角溫熱溢出,迅速滲秋香的襟。
深吸口氣,竭力讓眼前清明,“若是這樣死了,沒個代,我到哪里都不見你。”
端坐在榻邊,幫著掖好被角,盯著憔悴昏睡的韓墨。
從前覺得日子難熬,而今回看,二十年也就這麼過去了。除了夫妻不冷不熱,其實過得還算不錯婆婆固然可恨,卻沒能耐制,公公要借楊家的力,也肯容讓幾分,兒子,兒活潑,妯娌也算和睦,待韓蟄和令容添個孫子,更有孫輩饒膝,添些趣味。
唯一意難平的,也只韓墨。
當年譽滿京城的俊面郎君,溫知意,夫妻和,也曾羨煞旁人。
怎麼就走到這一步了呢
韓墨有點轉危為安的架勢,讓韓蟄祖孫都松了口氣。
和堂里有楊氏在,暫且讓韓征回屋歇息。韓蟄往衙署走了一趟,想著韓征昨天的頹喪模樣,有點心疼慣于言笑不羈的弟弟,順道去買了幾樣他喜歡的糕點吃食,拎著回府,前往韓征住。
韓征站在朝西的窗邊,夕挑在山頭搖搖墜,給他上鍍了層猩紅般的。
韓蟄進去時,就見他保持這姿勢,不知站了多久。
看了半晌,韓蟄才開口,“二弟。”
韓征仿佛沒聽見,仍手扶窗沿。
“二弟”
韓征總算回過神,見是韓蟄,了聲“大哥”走過來。
韓蟄將糕點吃食擱在桌上,看他臉仍然泛白,有些不放心,道:“父親過昨晚,又有母親陪著,應當不會再有事。先吃點東西。”遂提壺給他倒了杯水。
自他進了錦司,每日忙得腳不沾地,兄弟間面的機會也不多。
韓征頭一,取兩塊糕點吃了。
韓蟄仍穿著錦司使的服,腰間佩刀仍在,將他看了兩眼,才坐在桌邊,“當日在州,擄走重傷父親的是誰”見韓征微愣,補充道:“帶兵的人。”
“晁松,原本是楚州一員小將。”
韓蟄頷首,“他作戰手法如何”
韓征微愣,見韓蟄神冷凝、目沉,陡然明白韓蟄或許是想親自去討賊復仇,雖不知此事能否實現,仍如實回答。
他在州作戰數回,雖因初沙場武職不高,于戰場勢仍觀察過,加之韓墨有意安排,聽河節度使帳下的人商討對策,于晁松的手段知之不。不過河節度使帳下也頗多紙上談兵的,對陣晁松的那位更甚,雖對晁松看得徹,打仗卻不行,即便知己知彼,仍節節敗退。
韓蟄聽罷,盡數記住。
“父親的,也是他傷的”
“是他邊的人。”韓征不認得那位,默了半晌,才沉聲道:“父親原本不必遭這場災,若我當時在他旁”韓征拳頭不自覺的握,回想當時韓墨上鮮淋漓匍匐在地的模樣,心里就像是絞著似的。
“你在沙場是要對敵,不是保護父親,這事無需自責。”
“大哥”韓征擔心后悔了一路,每個晚上守在韓墨旁,瞧著他命懸一線,腸子都青了,聽韓蟄這般安,心里愈發難,拳頭愈收愈,最終單膝跪地,“父親原本要先去別,為了看我,才來軍營。結果我我賭氣騎馬跑出軍營,聽見賊兵攻打,回來時父親已被擒走”
他聲音微微抖“若我當時在他邊,總不至于如此。大哥,你罰我吧”
韓蟄微詫,垂頭看他。
從初回府時,韓蟄就覺得韓征不對勁,只是韓墨傷勢擺在跟前,未及細想。
他盯著韓征,半晌才道:“所以,為何賭氣跑出軍營”
韓征翕,片刻后低聲道:“父親告訴了我姨娘的事。”
屋霎時陷死寂,韓蟄的手僵在膝頭,一不。
趙氏的事,他其實早有猜測。韓鏡的、韓墨的,他都一清二楚,進了錦司后辦案無數,自有鷹鷲般察的目,回想所謂趙氏為救韓墨而死的說法,更是疑點重重。當年隨父親外出的人或死或散,當然不可能去查,但他曾試探過韓墨,從韓墨話語中,也能窺出蛛馬跡。
韓征得知真相后賭氣跑出軍營,也印證了他的猜測。
韓蟄并沒多問,沉默片刻后起,托著韓征的臂膀,將他拉起來。
“等父親傷愈再提此事。”他將小食盒推到韓征跟前,“養好,跟我去活捉晁松。”說罷,在他肩頭拍了拍,大步離去。
韓征沒有兄長那樣變不驚的定力。
韓墨半是的模樣深深刻在腦海,即便他有意振作,也沒法抹去。韓墨即便殺了趙氏,也是他脈至親的父親,這些年育教導,也沒給過他半點委屈。楊氏更是盡心教導,略無芥,算來恩深重。這些天眼圈不時泛紅,韓征瞧見,更是難。
過了四日韓墨傷勢好轉,韓征趁著沒旁人時,跪地向楊氏稟明經過認錯。
州的事韓墨沒提過,這些天父子間古怪的相對沉默也讓楊氏詫異。
聽罷韓征所稟,楊氏許久不語,最終扶著他起,說了跟韓蟄同樣的話。
但不責備韓征,不代表對此事無于衷。
二十余年的夫妻,即便有裂痕,也相互扶持這走到了如今。韓墨縱然不曾刻意彌補,也沒刻意提過舊事,二十年的時間里律己甚嚴,沒再做過拂逆意思的事,畢竟也有分在。丈夫無端重傷了,往后行路不便,怎能不心疼
且一旦那廢了,韓墨門下侍郎的位子更保不住,重便盡數擱到了韓蟄頭上。
加之韓墨近日提及舊事,念及二十年前被毀掉的夫妻濃,楊氏焉能不恨
這日太夫人病勢稍稍好轉,趁著天氣和暖,便由丫鬟肩輿抬著,來和堂看重傷的兒子。太夫人上了年紀,這一年半病時好時壞,原本健旺的子迅速虛弱下去,母子相見,看著端方穩重的兒子右半殘,更是淚落如雨。
楊氏站在旁邊,看著太夫人滿臉渾濁淚水,眼愈來愈冷。
待太夫人總算肯,出了間,楊氏便請往側間喝茶,要跟婆母說說韓墨的病。太夫人滿心掛念,又不好多攪擾兒子歇息,當即應了,到側間后坐在短榻上,取枕墊著。
楊氏人奉茶給,坐在對面的檀木方椅里,將丫鬟盡都屏退,只留魚姑在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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