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墨有重傷在，走得緩慢, 四月底抵達京城。

韓家已得了消息, 派人去城門口迎接，待馬車進城, 從相府后巷繞進去，挑了幾位手腳麻利穩當的仆人, 拿春凳小心抬往和堂。

隨同他一道來的除了韓征和郎中, 竟然還有傅益。

彼時令容正跟韓瑤陪著楊氏，瞧了眼重傷昏睡的韓墨，見到傅益時，霎時愣住了。

自去歲傅益科考傳臚，回府道賀之后, 算來已有一年沒見面。傅益的個頭又躥高了許多, 先前錦玉面的書卷氣稍稍收斂, 上一襲茶勁裝, 臉上也吹得黑了些許, 倒是一副英勇小將的模樣。他瞧了令容一眼，暫時沒多說話, 幫著將韓墨抬到春凳, 才退到人群后面, 朝令容點了點頭。

兄妹重逢, 傅益無恙, 令容本該歡喜的, 卻不敢在這場合表, 也只頷首。

楊氏招呼著人小心些，在前引路，連同二房的劉氏婆媳，一道往和堂走。韓征跟傅益說了句什麼，傅益擺手，他自管去忙。

令容幫不上忙，不敢再跟著礙事，正好落下兩步，挪到傅益跟前。

“爹娘都好嗎”傅益離家太久，最先開口。

令容頷首，“都還跟從前一樣。就是擔心你，祖父頭上都添了許多白發，生怕你在戰場出岔子。”令容低聲音，盡量不讓旁人聽見，只打量傅益面容，見他消瘦許多，忍不住鼻子一酸，“哥哥在那邊吃了不苦吧”

“這算什麼，七尺男兒，自該腰帶吳鉤，為國征戰。”傅益拍拍肩膀，“你呢”

“我也很好。哥哥放心就是。”

這顯然也不是細說在韓家境的時機，令容只詫異他的突然出現，“哥哥怎麼跟”

“我從楚州逃出來就從了軍，后來幾次輾轉，正好到了河節度使帳下。這回對抗馮璋時，跟韓小將軍在一，后來韓大人被馮璋捉走，我跟他一道沖殺過去，救了回來。戰事一起，路上總歸不太安穩，所以應他所請，一路護送回京。”

這樣算來，傅益對韓墨倒是有些救命之恩了。

令容稍稍放心，眼瞧著一群人簇擁著進了和堂，便加腳步跟過去，“父親傷勢如何”

在相府日久，因楊氏疼，令容早早改口，素日提起韓墨，也以“父親”稱呼。慣了不覺得怎樣，傅益卻愣了下，片刻后反應過來，才道：“傷勢很重，被人砍傷了大筋脈，流了許多，險些沒保住命。別也有傷，我瞧著有點懸，就看他能不能撐住了。”

令容見過韓蟄手臂被傷得浸袖的模樣，不敢想象那場景，心里突突直跳。

為方便太醫往來，韓墨被安置在和堂的外廂房。

兄妹倆進了和堂，里頭已有兩位太醫候命，除了楊氏和韓征留在邊，旁人都在外等著。不多時，才從衙署回來的韓家和韓蟄、韓硯也匆匆趕來，韓鏡上了年紀腳不靈便，被兒孫左右攙著，滿臉焦灼。

他的旁邊，韓蟄臉上是慣常的冷厲之態，眼中卻分明焦灼。

祖孫三人進屋，候命端水遞藥的丫鬟仆婦自覺讓開，走近跟前，就見楊氏悄然垂淚，韓征面憔悴蒼白，韓墨躺在榻上，昏睡不醒。

韓鏡一生見慣風浪，瞧見這模樣，也是一陣暈眩，子微晃。

韓蟄牢牢扶住，抬腳勾了近的方椅扶他坐下，旋即近前道：“父親傷勢如何”

“上筋脈斷了，流太多，還虛弱得很。當時傷口了臟，雖用了藥，卻仍潰爛，燒了一路。”那太醫是慣常伺候韓鏡子的，何曾見過韓墨這種重傷，躬了把汗，不敢打包票，留了個余地，“卑職自然要竭盡全力，但這燒若不退，就還懸著。能不能撐住，還要看韓大人。”

旁邊的孫太醫年紀雖輕，卻是錦司常用的，極擅治這些外傷。韓蟄從前重傷過一回，便是賴他施救。

見韓鏡瞧過來，孫太醫也頷首道：“卑職自會盡心竭力，還需韓大人能撐住。“

韓鏡聽罷，清癯有神的眼睛里竟有些渾濁，“撐住，一定得撐住。”

旁邊韓蟄沉默冷肅，見太醫正褪了韓墨外清理傷口，湊過去瞧了瞧，也自心驚。

他出生死數年，也曾重傷過好幾回，卻從沒一次跟韓墨這傷似的，大險些被斬斷，過了半月仍還有跡滲出。且他每回負傷都及時施救，忍痛清毒，韓墨和韓征都欠缺經驗，救治不及，染后未能除，哪怕醫治好了，那條必定也得廢了。

那樣的傷連他都未必能熬住，韓墨是個文人，重傷昏迷，仍危在旦夕。

要想撐過來，還需韓墨咬牙住。

重傷在，命懸一線之際，韓墨為何死撐著回來，韓蟄心知肚明。這闔府上下，能讓韓墨住的，恐怕也只有一人。

他退開些，見楊氏紅著眼圈站在外圍，過去安了兩句，又請到側間說話。

一番兵荒馬，韓鏡許以重金，將兩位太醫留在府里，方便隨時照看。韓墨算是為公事負傷，永昌帝自然要關懷，二話沒說就點了頭，還派人送了些上好的藥材來。

韓鏡見韓征神憔悴眼圈烏黑，怕他撐不住，他先回去歇息。

韓征垂著頭不說話，也不肯走，只蒼白了臉看著韓墨。

旁人勸了都沒用，韓蟄沒奈何，只好攬著他肩膀，強行拖到側間，將韓征按在榻上，“父親的傷自有太醫照看，等他醒了就你。府里的事不能，祖父能靠的只有你我，不能垮了。”

“大哥。”韓征聲音極啞，“是我沒保護好”

“戰場之上必有生死，連我也不能擔保。”韓蟄在他肩頭拍了拍，“放心，府里這麼多人，父親能撐過來。”

韓征言又止，對上韓蟄冷淡卻沉穩的目，終究頷首。

“好。”

韓蟄直等他躺下，才出了側間。

屋門半掩，院里還站了不人，韓蟄一眼就掃見了令容和旁站著的傅益。

先時韓征來信，也提過傅益出手搭救的事，方才忙著照看韓墨，沒瞧見，也沒顧上謝他，遂出門走至跟前，拱手道：“家父這回遇險，多謝舅兄搭救。”

傅益比他年三四歲，加之韓蟄行事老辣震懾朝堂，氣度上更有天壤之別。

他不敢韓蟄妹夫，只客氣回禮，“韓大人客氣。”他護送回京的任務已畢，方才韓家慌忙著照看病人，他總不能不辭而別，此刻正好韓蟄出來，他也幫不上忙，遂出言告辭。

韓蟄要留他住下，傅益說離家日久，思念父母，想快馬趕回去瞧瞧。

這就不好攔了，韓蟄頷首。

令容知韓蟄此刻心中擔憂，便聲道：“里頭還得夫君照看，我先送哥哥出去，待會再過來。夫君陪著母親吧，瑤瑤說這兩日睡得不安穩。”

韓蟄垂眸看，瞧見杏眼里的擔憂安，緩緩頷首。

令容遂送傅益出去，各自說了些近況，至垂花門駐足折回。

和堂里，因韓墨包扎已畢，劉氏婆媳探過，便先回去。令容跟韓瑤陪楊氏坐著，待天暗沉后用了晚飯，被楊氏打發回去歇息。

這里祖孫幾人連同楊氏守了兩個時辰，韓墨才從昏睡中醒來。

失太多，傷口又染，其實最宜尋個地方靜養。因當時傷得極重，韓墨怕他不過，心里有放不下的人，不想耽擱。且他這回擔任招討使，本就沒指馮璋歸降，對戰事影響不大，韓鏡叮囑的事也都做完了，待傷口的止住后，便執意回京。

京里的太醫藥材都比正逢戰的州齊全，韓征尋了最好的馬車，拿毯一層層墊厚，又鋪上薄席隔開悶熱，路上走得慢，加之回府的信念撐著，韓墨倒撐得住。只是傷勢沉重，發燒不止，這會兒視線還是模糊的。

韓墨十分虛弱，目掃過韓鏡、韓蟄和韓硯，最終落在楊氏上。

夫妻倆各自沉默對視，半晌，楊氏別開目，一滴淚滾下來，滲裳。

韓墨仍盯著，半晌才又看向韓鏡，“父親，兒子無能。”

“先養好傷。”韓鏡花白的胡須微，“太醫說了，你能撐住，這傷就不算大礙。”

韓墨緩緩點頭，有些疲憊，暫閉上眼睛。

他一醒來，韓鏡總算放了心，一面人給他喂藥，一面派人去慶遠堂給太夫人報信韓墨重傷的消息遞來時，太夫人驚，病勢愈發沉重，幾乎臥床難起。

祖孫坐了會兒，知道韓墨執意回京的心病，沒再打攪，留楊氏在旁照看，各自先回。

韓蟄拖著滿疲憊回到銀院，令容已鋪好了床，在桌邊坐著。

因怕和堂有事來不及換裳，沒換寢，只穿著白日里的領半臂和玉白襦。見韓蟄進門，忙起迎過來，“夫君，父親醒了嗎”

“醒了，神不太好。”

令容倒茶給他即便神沉穩，他的上卻頗干燥，顯然是心焦之故。

韓蟄連著喝了三杯，瞧一雙杏眼里滿含擔憂，不由道：“父親能住，放心。”

“我還擔心夫君。”令容瞧著他冷的臉頰，低聲道：“這兩天夫君都沒睡好。父親病著，夫君肩上的擔子更重。我才紅菱熬了碗湯，夫君先喝些。”遂去外間取了食盒里溫著的湯，揭開蓋子，里頭已晾得溫熱了。

韓蟄晚飯沒胃口吃，這會兒確實了，自取出來，喝得一滴不剩。

“父親那邊得有人守著，母親熬不住，我待會就過去。”韓蟄起，面目沉著。府里兩個病人，朝堂上大事一堆，他也不是銅打鐵鑄的，見韓墨那副樣子，面雖不，心里忍不住膠著，眉梢帶點疲憊，將令容攬進懷里。

令容乖乖在他前，“夫君明早想吃什麼我讓紅菱做好了送過去。”

“后半夜我回來，那邊有二弟。母親跟前有魚姑，放心。”韓蟄隨便報了兩樣吃食，將抱得更，察覺雙臂也越抱越，有些害怕似的，安道：“別怕，這麼點事，你夫君撐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