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晏圈住他脖頸, 怔怔看著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他健步如飛,如履平地, 那條稍陡的小坡很快被他扔至腳下,而呢, 趴在他背未半點顛簸, 他太穩了, 就仿佛是在平地移,獵獵生風。
片刻后,他們到了一坡頂, 一行汗從他耳鬢下, 寧晏用自個兒的袖子替他拭,燕翎駐足扭頭瞧, 一眼看到飽滿紅潤覆了一層水的櫻桃小, 在下紅艷艷的,神專注,細致微一點點將他的汗干凈, 總是這樣好。
“世子乏了吧,快放我下來。”寧晏做了片刻的懶蟲, 心里有些過意不去,
燕翎搖頭,腳步比先前慢了幾拍,“我十二歲剛軍營時, 扛著六十斤的沙袋在林子里奔行一日一夜,戚侯治軍甚嚴, 完不任務的新兵就要退回去, 退回去多沒面子, 我可不能丟我爹的臉。”
“那年,無忌十三,我十二,我們倆是軍營最年輕的新兵,卻是跑在最前,我剛去,不如無忌對山林悉,他跑在我前頭,你猜我怎麼追上他的?”他慢騰騰背著妻子往上走,
寧晏聽得神,原來軍營里的將士平日訓練這般艱苦,突然很心疼他,將臉在他后頸,聲問,“如何追上的?”
“趁著他休息時,悄悄將他沙袋給針破,循著他痕跡追上去。”
寧晏聽到這里,撲哧一聲笑出來,“你倒是狡猾。”
燕翎自個兒也笑了起來,“是啊,無忌被我氣得不輕,回去與戚侯告狀,戚侯說,兵不厭詐,判他輸給了我,無忌心中不服,后來新兵講武賽,他非要與我比,被我傷了....”說著,語氣便黯淡了下去。
從頭頂澆了下來,驅不散他眉間的霾。
寧晏心倏忽被扎了一下,用力抱了些他,“世子,都過去了,我會想辦法治好他的...”
燕翎只當寧晏安他,沒當回事。
為了轉移燕翎低沉的心緒,寧晏忽然問道,“對了,無忌公子那會兒如此爭強好勝嗎?真看不出來。”
燕翎張前方山幕,山林一片連著一片綿延至云海深,嘆道,“你是不知道,他原先十分張揚,名聲不在我之下,有人稱他是雍州小霸王。”
他始終記得初見戚無忌時,對方眉梢的肆意比那朝還要絢爛,整個人如同獵豹似的在草原奔馳,囂張得讓人想去馴服,年意氣風發,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兩頭小獵豹在講武場上誰也不服誰,使出渾解數想去征服對方。
燕翎個子比無忌稍稍高大一些,毅力也非常人所及,總是耐心地等著無忌出破綻,戚無忌自小順風順水,幾乎沒有遇到過對手,卻不想一朝折戟,抱憾終。那麼張揚快意的一個人驟然跌下神壇,燕翎愧疚無以復加。他不僅斷送了戚無忌的前程,更是讓大晉損失了一名無往而不利的悍將。
后來他化悲憤于力,著自己快速長,著自己變得完,別人抗一百斤,他抗兩百斤,風里來雨里去,試圖一人承擔起兩人的職責,彌補戚無忌的退出給朝廷帶來的損失。
旁人都道他運氣好文武就,卻不知他暗地里多次打落牙齒往肚里吞,他做到了。
寧晏著實愣了許久,如今的戚無忌如靜水流深,眉目清潤無害,誰又能料到當年他是草原上的疾風小霸王。
一定要治好他呀。
又不忍丈夫總是深陷自責,寧晏勸道,“世子,勝敗乃兵家常事,那一回若不是你技高一籌,傷的是你也未可知,你也好,無忌也罷,既然選擇上場,那就必須承擔后果,誰也怨不著誰。”
燕翎回眸看著斬釘截鐵的妻子,微微錯愕。
眼中堅毅的令人心折。
印象里寧晏聰慧溫婉,也有見識,卻沒料到待人接也如此通。
他眉間迷霧緩緩散開,出清湛的笑,“好。”背著繼續前行,走了一段又道,“晏晏,謝謝你。”扯開疊在他頸下的手,放在掌心重重親了一下。
寧晏愣愣看著那片殘有微的手背,久久說不出話來,后知后覺爬上耳,紅暈在艷下艷滴,好半晌臉上的不自在方褪了下去。
戚無忌與淳安公主果然提前抵達了長公主的陵園,陵園面積廣闊,前是殿,后是陵墓,二人先在殿上香磕頭,沿著磚石鋪好的陵道往后來到陵墓前,左右各有一尊高大奇偉的石像生,當年禿的土丘早已郁郁蔥蔥,里三層外三層栽滿了長公主生前喜歡的花木,有月季,芙蓉,亦有幾顆梅樹,哪怕是如今這個時節,此的花木依然被修剪得一不茍,更有數枝寒梅應春而開。
當中用白玉石圍一個巨大的陵墓,三丈見寬,五丈縱深,四周砌了一片磚石將樹叢圈在外頭,當中矗立一座厚重的碑石,上頭纂刻著先帝親自撰寫的墓志銘。二十多年了,當年玉潤的石碑已斑駁不堪,洋洋灑灑上千字敘說不盡先帝與太后對這位長公主的憐惜和哀慟。長公主病逝一年不到,先帝駕崩,父倆最終長眠于此。
西北角方向更有先帝當年手植的一顆青松,而今已亭亭如蓋。
寧晏遠遠在陵園前見這一株屹立不的青松,它姿拔,有如擎天之柱,忽覺像極了燕翎,興許這是長公主對兒子的寄托。
夫婦二人到了陵寢便肅穆許多,寧晏陪著燕翎先踏殿,對著長公主的石蠟像磕頭,說來當年先帝不舍兒英年早逝,特著人用石蠟塑造了長公主的像,這尊蠟像眉目如畫,帶當風,有仙人之姿。
寧晏好奇,瞻仰許久,仿佛見著了婆婆,將給長公主抄好的《莊子》燒于爐子里,一面絮絮叨叨與長公主訴說與燕翎親之事,一面與長公主承諾一定竭盡所能照顧好燕翎,燕翎本跪得一不,聽得妻子信誓旦旦耐心溫地低喃,連著這冷清的殿也跟著有了煙火氣,那數不盡的憾與思念,便訴在這家長里短里。
大約兩刻鐘后,二人來到后方的陵寢,早有監與侍衛在此擺好了香案與酒食,繞過一片齊整干凈的林蔭道,便聽得里面傳來哆哆嗦嗦地抱怨聲:
“姑姑,燕翎呢,雖是娶了媳婦,卻沒有做丈夫的樣子,他不懂得人,對媳婦一點都不好....新婚之夜,他能把媳婦撂開走啊,您得給他托個夢,狠狠訓訓他才行....”
“虧得您兒媳婦子好,鞍前馬后伺候他,換我,一腳把他踢來跟您作伴....”
燕翎:“.....”
寧晏:“......”
戚無忌站在一旁守著,正覺著淳安公主這話說得有些過分,輕咳了一聲,提醒淳安公主注意措辭,余瞥見燕翎夫婦已立在石像生,于是扯了扯淳安公主的袖子。
淳安公主正告狀告得帶勁,扭頭了一眼,對上燕翎森嗜的寒,嚇得躲在了戚無忌后,片刻,恍惚意識到自己此舉有些怯,又忍不住趾高氣昂指責道,
“你兇什麼兇,我難道說錯了嗎?父皇袒護你,你爹奈何不了你,你高興就對晏晏好,不高興就給甩臉,晏晏就活在你的威下,除了姑姑,還有誰能治得了你,我不跟告狀跟誰告狀去?”
意識到長公主就在側,淳安忽然底氣十足,從戚無忌后挪出來叉著腰,“嘖嘖嘖,你瞧瞧你現在的樣子,兇的,被我踩了尾,惱怒了是吧,我告訴你,你要還是男人,就跪下來磕頭認錯,從此改過自新,重新做人。”
燕翎忍無可忍,拔就走了過來,淳安公主被他兇悍的模樣嚇到,再次往戚無忌后一,“戚無忌救我。”
戚無忌就在這時,擰起那看似尋常的竹竿,冷冷指著燕翎。
燕翎腳步一凝,不可置信抬眸,對上戚無忌堅定無的眼神。
旁人不知那竹竿是何,他還能不知道嗎,這其貌不揚的竹竿,狀似拐杖,實則是戚無忌殺人的武,這里頭布滿了機關暗,此刻戚無忌只消暗下拇指下的機括,他燕翎今日就趴這了。
好樣的!
燕翎氣笑了,盯了戚無忌一會兒,掉頭回到陵墓前,又轉牽著寧晏上前,二人在碑墓前跪了下來。
淳安公主在戚無忌肩頭,見鬼似的看著燕翎,
“哇啊哦,果然還得你來治燕翎。”
猛地一拍戚無忌肩膀,“你如此凜然無畏,選擇站在正義一方,你這兄弟我定了。”
戚無忌聞言苦笑一聲,扭頭看著無比興的淳安,無奈道,“我不是選擇正義,我是....”
“咳咳!”燕翎沉盯著二人,冷笑道,“別在這聒噪了,快滾!”
戚無忌了額,就知道燕翎故意打斷他的話,這小子記仇。
他轉自然而然拉著淳安手腕,從旁邊的林蔭道離開。
淳安離開時,還對著燕翎背影做了個鬼臉。
戚無忌帶著淳安離開了陵園,來到北側一小高坡,此面朝山谷,風景秀麗,山浪一陣一陣鋪在腳下,偶見金黃的殿宇錯落林間,整個帝陵一覽無余,早有侍在此撐起一擋風的帳篷,時近正午,二人爬了一路,又累又,一同在帳篷邊上的錦毯坐了下來。
戚無忌將竹竿擱下,接過侍遞來的水囊,擰開遞給淳安公主,淳安公主還沉浸在治了燕翎的歡快中,咧開得意地笑著,“以后燕翎欺負我,你都幫我嗎?”
“這是自然。”
“太好了!”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眸眼亮晶晶地問。
戚無忌嚨哽了一下,慢聲道,“你不是欠了我三千兩銀子嗎,我若不幫你,回頭誰來還銀子給我?”
淳安公主刮了刮鼻頭,“言之有理。”
側炫目而放肆的脆笑,與綿綿不絕的山風織在一起,像是春日里一抹驕他心底。
從來都是他的驕啊。
那一年他傷后,皇帝念著他父親的功勛,又有燕翎之故,特旨著人將他送回京城,他被人抬奉天殿的側殿,往后整整一個月,皇帝為他遍請名醫醫治傷。
突如其來的打擊,一下子折彎了他的脊梁,他像是一著不慎墮黑暗深淵的小,渾長了刺四壁,求救無門,他整日陷無限的懊悔悲痛與絕中,一個個太醫來了,又一個個地走了,沒有人能治好他的。
他并不傷心自己了傷,他恨得是他從此無法上戰場,無法實現自己的抱負,那嗜的苦與痛,還有那無法企及的夢,如毒藥絞在他心口,無時無刻不琢磨著他。
他像是牢籠里的困。
在他最絕的時候,一個梳著雙丫髻,穿著小襖的小仙從天而降,叼著糖果從門里鉆進來,趴在他邊,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看著他,見他滿臉是汗,用布滿芬芳的袖子笨拙地給他拭,無辜的大眼睛眨眨,帶著嫌棄與安,
“大哥哥,你別哭了,聽得我好難....”
戚無忌愣住了,蒼白得沒有一的臉,就這麼怔怔看著。
他不疼了,也不哭了。
淳安高興了,咧開朝他一笑,從兜里掏出個糖果,撥開紙片塞到他里,
“我知道你是怪父皇沒給你糖吃,沒關系,我給你吃就好了。”
“生病了就要治病,你怕什麼呢?團團都不怕,你也不能怕..”拍著自己的脯,驕傲地說。
戚無忌含著那口糖,甜甜的水漬順著苦的嚨心口,他看著,拂去最后一行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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