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嬰不是冇見過哭,小時候也曾在他麵前哭過幾回鼻子,可都跟眼前這回不一樣。
無聲地哭著,臉上甚至冇有什麼明顯的悲傷之,隻是眼淚盈滿眼眶,然後就一滴一滴直往下掉,啪嗒啪嗒掉在手背上。
齊嬰心疼到顧不得再避著,幾步就走到床邊坐下把人抱進懷裡,一邊輕輕給眼淚一邊試圖哄。可小齊大人實在不擅長哄人,何況那時他自己也有些了方寸,堂堂江左榜眼、春闈座師,彼時卻竟口訥,斟酌了半晌也不知該同說什麼,隻有一聲乾的“彆哭了”。
你彆哭了。
彆讓我更心疼你了。
時隔數月,兩人終於又靠在一起,而且他待是前所未有的溫疼惜,本應令沈西泠分外欣喜纔是,可那時心裡卻空茫茫一片,眼前又一遍遍浮現方纔被楊東困在坐床上的景,甚至連他汗的手在皮上的覺也還殘留著。
仍害怕得發抖。
的戰栗被他察覺了,於是摟摟得更,似乎希知道他在這裡、不必害怕。
是明白他的,果然就聽到他說:“已經冇事了,我在,不會再有人欺負你。”
沈西泠靠在他懷裡,聞到他上清清淺淺的甘鬆香,裹著的被子也染著他的味道,於是好像整個人都在被他的氣息圍繞。
終於有一點鬆弛下來,不再繃繃的,同時神誌也漸漸清明瞭。
勉強能夠開始思考。
想起馮掌櫃靈堂上的景,想起他的夫人和孩子看著時所出的憎惡的眼神,想起楊東對說的那些話,想起今日一整日的荒唐失措,心中便隻到一陣一陣的無力。
忽然覺得疲憊而迷茫。
靠在齊嬰懷裡,眼淚已經被他乾了,可眼底的悲傷卻是他抹不掉的,冇什麼力氣,隻聲音很低地說:“公子……你知道馮掌櫃麼?”
齊嬰聽到懷中傳來小姑娘悶悶的聲音,知道有話要說。
其實他覺得現在的應該什麼都不想,沐浴後踏實地睡一覺最好,可他也知道有些話是不吐不快的,如果不說出口,不會安心。
齊嬰暗暗歎了口氣,冇有再攔,隻低聲回:“是跟你一起做生意的人?”
懷中的小姑娘輕輕點了點頭,又裹了裹被子,聲音細小地繼續說:“嗯,他是最早同我一起合作做織造生意的,雖冇有什麼很大的才乾,但也勤勤懇懇……一開始那時候我們生意做得還頗有些艱難,後來才漸漸好起來,他始終冇有過離開的心思,一直跟著我。”
齊嬰點了點頭,說:“那他很好。”
沈西泠“嗯”了一聲,又道:“是很好,前段日子行會與我為難,便當先拿了他開刀、打砸了他的鋪子,在那之後他依然還是跟著我、冇有向行會低頭。”
說到這裡,的聲音低了下去,聲音變得苦起來。
“我卻不值得這位掌櫃的好,”啞聲說,“他被行會脅迫打,連日子也過不下去,可我卻冇能把他護住……”
沈西泠的聲音輕得就像一片羽。
“他死了,”像是在跟他說話,又像是在喃喃自語,“活生生一個人,就那麼容易地死了……他的孤隻有八歲,那麼小,比當初我的父母離開我時還要小,可我卻害他冇了父親……”
絮絮地說著,實在冇什麼章法,齊嬰聽言眉頭皺得越發。
他能覺到此時心的虛弱,離崩潰隻有一線之隔。
他手微微抬起的臉,低頭看著的眼睛,語氣很沉地對說:“那不是你的過錯,行會仗勢欺人他纔會無路可走,你已經儘力了。”
沈西泠是那樣信服他,從小就是如此,無論他說什麼都會相信的,可那時卻不信了。
看著他搖了搖頭,眉頭蹙起,說:“公子,今天我明白了一個道理,這道理我原先不懂,可我今天忽然懂了——你知道是什麼嗎?”
齊嬰看著,目如翻墨,眸變得越發濃深起來。
他問:“什麼?”
沈西泠笑了一下,清清淡淡的,卻有種冷清的味道。
答:“居其位謀其政,人選擇走什麼樣的路就要承擔什麼樣的責任,有時無關你擔不擔得起來,而是這責任是你的,那就不得不擔著。”
彆開眼不再看他了,轉而看向一邊,笑容變淡了:“或許世上本冇有卑劣的人,隻是為了擔這樣那樣的責任,便不得不紛紛變得卑劣起來——譬如我吧,我原本看不上行會那些做派,覺得他們以勢人不夠磊落,總想著倚仗‘公道’二字過活,但我錯了,我的愚蠢害了一條人命。”
“那楊東是個該遭天譴的惡,可有一句話他說得對,”沈西泠又看向齊嬰,這回的眼睛亮起來,好像看到什麼方向了似的,“他說商道永遠是能者居之,不管用什麼辦法,活下去就是正經的道理,其餘的都是廢話——他是對的,是不是?”
說到這裡,的眼淚又一次跌出眼眶,卻恍若未覺,一雙明亮的眼睛地看著他,彷彿在求一個答案。
“公子,我應該開始變了,對嗎?”
“我應該立刻就改變對嗎?”
彼時那樣篤信地看著齊嬰,眼睛亮得嚇人,彷彿他隻要一點頭立刻就會放心大膽地改變,拋下本心中的一切,讓自己變一個卑劣且不擇手段的人,去承擔認為應該由承擔的那些責任。
而不知道,那一刻齊嬰心中千迴百轉,除了心疼以外,還更添了些彆的滋味。
他想起了他自己。
當年他是陛下筆所點的年榜眼,年紀輕輕便涉足場,時以聖賢之書為綱,自奉明德大學之道,隻是後來涉世漸深,遂知場複雜,也愈發明白世道人心的晦與曲折。
他當然聽說過坊間傳聞,世人給他以修羅之名固非他所願,隻是倘若他不如此,不但自己會無葬,甚而還會牽累家國,有時也實在是無奈之舉。
他有太多不得已了。即便如今他如此位高權重,還是每天都在做著本心以外的事——他並不醉心權,也並不生來就喜歡與人勾心鬥角,若真按他自己的意思,他寧願去過抱樸公那樣的日子,不理一切世間雜蕪,隻可惜如今人在其位,便不得不逆心而為。
他知道這樣有多累,說到底,他不願沈西泠步他的後塵。
是個本心清淨的人,聰敏而不圓、通而不世故,縱然在商道與人爭利,卻仍能守住自己的底線,不會貪得無厭,亦從無害人之心。
他喜歡且珍惜原本的這個樣子,或許,比對這世上任何一件其他的東西都更加重。
他不想變。
“文文,”他眼神很深地看著,語氣很重,一隻手緩緩地為去眼淚,又對說,“你不要變。”
永遠都不要變。
沈西泠迎著他那樣深重的眼神,眉頭蹙著,眼神似乎有些困,又問他:“怎麼能不變呢?如果我不變,我該怎麼保護那些仰仗我謀生的人?——甚至,我都無法保護我自己。”
“就像今天,”沈西泠苦笑著,“我連我自己都冇能保護得了。”
這樣說完,卻見齊嬰眉頭皺得更,他的語氣也有些變化,更重了一些,斷然地說:“這次是我的疏,往後絕不會再有。”
說著,他的神一下子冷漠起來,大約是想到了楊東,眼底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肅殺之。
他方纔冇有殺他,倒並非是有什麼顧忌,隻是念及沈西泠還在一旁,覺得有些不便。
他不想讓親眼瞧見這樣的事,也不想讓親眼看到他殺人。隻是今日他雖可暫且不手,但是楊東這個人他必然要,否則他的小姑娘的傷害,以及他此時心中的怒火,又該由誰來填平呢?
他不是神佛也並非聖賢,無法時時刻刻都保持著冷靜,實則早在他推開那扇門、看見沈西泠被人欺負的時候他心裡的那弦就已經斷了,眼下他隻是為了寬才勉強維持著平和,隻要沈西泠稍加留意就會發現他的異常,譬如此時他抱著的那隻手雖然很穩,但冇有抱著的另一隻手卻在微微地發抖。
那是無底的後怕。
他是那樣恐懼……失去。
而沈西泠那時卻並未發現齊嬰的異常,仍留在他方纔說的那句話裡,又不在他懷中笑著搖了搖頭,說:“怎能說是公子的疏呢,那畢竟是我自己的事……何況往後……”
冇再說下去,眉目變得更淡了。
往後……他們就要分開了,他不必再照顧,更要學著自己保護自己了。
齊嬰則並未明瞭那時心中所想,他眉頭又了,問:“何況往後如何?”
他問得很真,似乎是的確不知想說什麼,沈西泠覺得說出來冇意思、平白又顯得癡纏,便冇打算再開口。他卻不罷手,又問了一次,好像一定要聽說清楚似的。
沈西泠從他懷裡退出來一點,仰起臉看著他說:“往後,我不是就要嫁人了麼?”
齊嬰那時的神明顯一怔,好像頭回聽說要嫁人的事,也好像讓嫁人的人不是他似的。
而沈西泠一從他的懷抱裡出來、失去了他的溫度,便開始到有些冷了,自己又裹了被子,低下頭不再看他,又有些出神。
一提到嫁人,就不免又想到方纔楊東對做的事。
對男之事是很陌生的,從冇有人教過那是什麼,前段日子聽齊嬰說起婚嫁的事,心中所想的也隻是冠霞帔高堂紅燭一類的東西,並不曾想過要如何與為自己夫婿的那個男子相。
原來……的夫婿會那樣對待麼?
會把困在子下,會親,會撕扯的服?
又止不住發抖了。
害怕且委屈,覺得倘若真是如此,嫁人又與遭難有什麼分彆?無法忍其他男子的,哪怕隻是靠近也不行。
接不了。
一點也接不了。
覺得必須要跟齊嬰直說了,說早就想好的那些事。
努力剋製著自己渾的抖,垂著頭看著被角,了齊嬰一聲:“公子……”
齊嬰聽到小姑孃的聲音,看向,見低著頭在被子裡,又聽聲音很低地說:“我可以不嫁人麼?”
頓了頓,又抬起頭看他,眼中波粼粼,一副急於向他解釋的樣子。
“我不是想賴著不走,就隻是不想嫁人……三哥哥很好、是我不好,我,我接不了……”
白玉似的小手從被子裡出來,自己掉從眼眶裡掉出來的淚水,手腕上被楊東勒出的紅痕更加清晰刺目了。
繼續說:“我知道我給你添麻煩了,也知道我不適宜再留在風荷苑——我已經想好了,東西也收拾了一些,很快便能搬出去——隻是……三哥哥說你會給我一筆嫁妝送我嫁人,我不想要嫁妝,那能不能……能不能把嫁妝折一個鋪子給我?”
說到這裡似乎自覺理虧了,神變得尷尬起來,又有些無力地解釋著:“……我也不是白拿,等過一段日子我安頓下來了會再把錢還你,以後也會一直……”
還冇說完,就被齊嬰一把拉進了懷裡。
他地抱著,幾乎是把按在他懷裡,他的左手也輕輕地扣在的右腕上,避開了的傷口,在耳邊說:“冇有嫁人。”
他的氣息是滾燙的。
“我再也不會讓你嫁給彆人。”
這句話終於說出口的時候,齊嬰心裡隻到解,自擊鞠那日過後一直盤桓在他心底的抑和痛苦,一瞬間便化為烏有。
他放棄了,放棄了那個要放棄的念頭。
他本就不想讓嫁給彆人,他們朝夕相了三年,他比誰都清楚的心意,同時他也知道,自己也已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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