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暮春, 玉枝迎風,余襟染翠,飛袖綾紅。雨, 卻還是沒完沒了的下, 倏倏稀,忽緩忽急,敲闌打窗, 碎紅斷綠。
街市上積了澇,奚甯不大出門, 只在住辦公。這日傳了吳云子到書房里來,請了茶,著他了半截的擺赧愧一笑,“對不住吳大人,這樣暴雨的天,還不讓吳大人清凈, 辛苦你。”
吳云子心里揣測必定是他上回的話奏了效, 奚甯請他來, 恐怕有事托。他在此地盼了多年, 總算盼來一個一展宏圖的機會,哪里肯輕易放過?別說天上落雨, 就是落刀子, 他也抗著砧板來。
于是一再對其年輕的姿謙卑拱手, “大人哪里話, 能得大人召見,是卑職洪福。大人有什麼吩咐只管對卑職明講,卑職無不盡心。”
奚甯用拇指撥轉著食指上的羊脂玉扳指,笑和煦, “街上的澇患,你們縣衙門可著手清理了?”
“回大人,已經在幾個關口填了沙,又號召著各街巷的百姓與差役一齊清理積水,百姓們倒都十分肯幫忙,各家男丁因雨不能務農務工者,都在街面上與差役一起清理。郊野村莊,也都派人去巡查了,查出兩村后的山恐有塌陷,卑職已派人疏散了下頭幾戶人家,也有人駐守,在府臺請了工戶的人去查看搶險,大人只管放心。”
聞言,奚甯的目便有了一欣賞,“有吳大人這樣實干的父母,確是一方百姓之福。眼下,我有件事要給你辦,大人把手上的事找個有能的縣丞托出去,替我往漢府跑一趟。”
吳云子睇一睇他婑媠而威嚴的眼,心里便有了數,“大人是想卑職去查漢府借調的那五十萬銀子?”
“吳大人可有為難?”
“噢,卑職個人倒沒什麼難。”吳云子忙拔座起來作揖,“只是卑職小小縣令,哪有資格去查漢府臺?就是卑職敢查,也怕那邊消極不怠。”
奚甯滿不在意地笑笑,起蹣到書案,撿了張細絹遞過去,“我此番調湖廣布政司,為什麼不在武昌,要跑到荊州來?就是來查河堤貪墨的案子。這是皇上的諭,你帶著去,若有誰刁難你,給他瞧瞧。”
那吳云子大喜過,忙接了拱手,“原來大人還有欽命在,卑職不敢輕懈,這就回去付了手上的事,快馬往漢府去。”
奚甯點點下頜,有意無意笑一下,“吳大人一心為民為公,是個不可多得的英才,他日必能高升。到了漢,有兩位我派去的典史在那里,他們會助你,好好辦。”
吳云子連番謝過,拉開門,廊下撐開傘,走暴雨中,滿腹雄心,連雨也澆不滅。
天昏沉,一時分不清今夕何夕,奚甯回頭一眼案上的西洋鐘,才知已是申時末。回房與奚緞云吃了晚飯,淺坐一會兒,吃過藥,便洗漱睡。
誰知雨勢滂沱,打在屋檐上噼里啪啦響,那架勢似要碎瓦破窗,聽得人心驚,輾轉睡不著。
枕衾錦繡,奚緞云常年有些怕暴雨,面上不顯出來,奚甯卻是知道的。睞目一,果然見也沒睡,他索起來點了燈,又倒回枕上將摟在懷里,“不怕的,睡吧。”
奚緞云仰著眼看他,爛漫似桃花,芬芳如芍藥,“這雨下了半個月了,不知何時才停。敲在瓦片砰砰的,我哪里睡得著?你怎的也還沒睡?”
“我在想這十來日的暴雨,恐怕公安石首一帶的堤撐不住。雖使人在那里盯著,到底不放心,倘或毀了堤,多良田百姓又要流離失所。”
說著一嘆,燭也偏。奚緞云知道他的子,懶得勸,伏在他膛眨眨眼,“你這兩日咳嗽怎麼樣呢?膛里又覺如何?”
奚甯咳嗽見好些,只是口里仍有憋悶,前兩日因咳嗽,又帶出些來,卻不好對說,只摟著輕拍,“咳嗽已好了,否則也不敢這樣抱著你。我倒是聽見你昨夜咳了兩聲,心里有些不痛快。”
“我不妨礙,大約是嗆著了,白日里也不見咳嗽。”奚緞云著他下頜英朗的廓,不知怎的,有些春飄起來,半個子愈發偎得,一個纖細的指端在他結上掃來掃去。
漸漸燭旖旎,奚甯似有所,垂下眼來笑,“老實些,這才兩個多月,大夫不是說要有房事?”
“是‘有’,又不是不能有。”奚緞云嘟嘟囔囔,臉上泛了紅,盈盈的眼將他著,麻麻的心把他盼著。
奚甯見半臉斜偎,云髻蓬鬢,含于眼,心里也似跳蚤爬過似的,。可思及的子,又止于禮,只是淺淺親了一會兒,“你高齡有孕,本來就有些險勢,大夫雖那樣講,還是該小心為上。等四五個月胎兒型,再行房穩妥些。”
也不知是那句了奚緞云的傷,先是盯著他一會兒,眼一眨不眨的,竟然滾出淚來。豆大的淚珠子在枕上,奚甯還沒反應過來,已一下翻過去,嗚嗚咽咽哭起來。
“這是怎的?”奚甯慌了,忙撐著個胳膊去翻的肩,“怎麼哭了,云兒?我哪里不好,惹你生氣了?”
奚緞云不理他,把肩扭一扭,把他的手扭下去,只顧嗚咽啼哭,“從此后,你也不必理我了,大家不要說話為好。等你的孩兒生下來,你自己養去,我回我的揚州!”
窗邊雨水浸潤著黯淡的燭,綺麗朦朧。奚甯有些蒙,思來想去,因有孕,脾氣古怪起來,實在琢磨不,“好好的,我倘或得罪了你,你打我罵我,何故說這些喪氣話?是我不好,快別哭了。”
他在后頭一腦勸著,奚緞云聽了半晌,沒頭沒腦的,看來是還不曉得他自家哪里錯了。橫手把淚一揩,忽把婆娑的眼轉回去,“你心里只有孩兒,已然是沒有我了。”
奚甯怔忪一霎,笑了,“這話可是冤枉我,我恨不得把你供奉起來,怎的沒你呢?就是孩兒也是在你肚子里,我才寧愿委屈自己慎重些。”
“真的?”淚眼飛花,半顰半怨。
瞪得奚甯從骨頭里出來,一把翻到上,將罩著,的發堆,“真的。怎麼跟個小姑娘似的,脾氣忽然這般大起來?”
奚緞云別開眼,里喁喁碎碎地念叨,“我才不是‘高齡’,人家都說我年輕,上回黃夫人來,還當我是花信之年呢,就你說我老……”
“冤枉啊,”奚甯抬起胳膊朝帳頂指了指,“我那個‘高齡’是指年歲,并不是說你的相貌,以你的相貌,別說花信之年,說是及笄之年也信得過。”
這才樂了,眼往他脖子下一瞥,中歪歪斜斜地兜著,清清楚楚瞧見里頭大片膛,較深,堅壯又年輕。奚甯跟著垂眼一,提著眉笑,“你這是在看什麼?”
“我沒有,”忙將掛著淚花的眼別開,不敢承認,“我看什麼了?”
他索直起腰來,膝蓋大開著跪在腰兩邊,把玄的中解了。奚緞云有些慌,心口狂跳,喬張致地搡一下他堅的肚子,“裳了涼,快捂進被子里,咱們睡吧。”
“這時候,愈發睡不著了。”奚甯笑笑,俯下來親。
奚緞云卻傲氣地捶了他一下,“這時候,我卻想睡了。”
“這時候,可由不得你了。”
他說著狠話,卻未敢縱行,格外小心,枕上輾轉,褥上馳騁,輕輕地親,輕輕地,輕輕地,搗碎。
夜風狂作,雨越來越大,在屋外催枝折花,奚緞云終得甜甜酣睡,奚甯卻仍舊睡不著,雨似敲在他心里,總有煩憂。他一手摟著奚緞云輕拍,一手掐滅了燭,睜著眼腦子里轉來轉去都是公務。
正有困倦,誰知外頭“篤篤篤”想起敲門聲。他心有不好,忙披了件法氅去開,見年漉漉打著燈籠將他迎至廊下,面急,“老爺料得不錯,公安石首兩的堤扛不住了,水十分湍急,恐怕天亮就要沖毀堤,現使人力扛著沙暫且撐住了,可也撐不了多久,外頭有好些田地和村民,只怕不好。萬府臺先得了信,正往那邊去。”
奚甯眉攢千憂,“村子里的百姓呢?”
“深更半夜,差役正挨家挨戶敲門呢,水勢太大,恐怕,來不及全部疏散。”
“快,給我備馬。”
奚甯鉆進屋里,急急點了燈穿裳,靜不小,將奚緞云驚醒,著眼一案上的西洋鐘,“這才四更天,你往哪里去?”
“公安石首那一段堤恐怕要沖毀了,我得趕著去。乖,你睡你的,境況若好,我后日就回來。”
窗外陡地劈了道雷,電火石間,奚緞云想起那年揚州的暴雨,也是這深更半夜,花常青趕著往河道上去,那一去,倒下了,從此再沒起得來。
一霎急起來,慌慌下床來抱他的腰,聲音帶著哭腔,“你不許去,底下那麼多人,要你個上頭的大去做什麼?有什麼話,你就在家里吩咐他們好了,用的著你往那邊趕去麼?!”
奚甯握著腰帶無扎,只好摟著的肩哄一哄,“只怕我在家,也來不及傳話,也怕他們不顧百姓肆意妄為,我得親去一趟。你乖,在家睡兩日我就回來了。”
“不要你去,”奚緞云急得跺起腳來,死活不放手,“你不許去,我肚子里還有孩兒呢,你要是出什麼事,我怎麼活?!”
“不會出什麼事的,我年給你送信,啊,你快去睡吧。”
說著,他了心腸將推開,扎著帶,不知是急還是怎的,玉犀比總扣不好。奚緞云在旁眼睜睜看著他掉著淚,須臾后,像是認了命,走上來為他扣好犀比,又抱了烏紗來遞給他,半晌無言。
奚甯知道妥協了,的腮,笑說“你睡吧”,便走出去。奚緞云跟到廊下,凝他暗紅的背影沒在暴雨中,就再不能睡了。
水覆無痕,花殘剩影,在榻上點著燈,心里眼里皆與萬人一樣,盼著雨停,人為蒼生,只為一人。好容易熬到卯時末,天還是黑沉沉的,雨如鼙鼓,敲得愈發響亮。
紅藕在正屋里擺了早飯,來請去吃,進門見殘燭未滅,凋萎銀釭,又見呆坐榻上,不見奚甯,因問:“太太,怎的不見老爺,往府臺衙門去了?”
“往石首去了。”奚緞云愴然神傷,呆呆地答。
“這麼早就往石首去?老爺也是,這樣大的雨,也不肯在家歇一日。”說著,紅藕上來攙,“咱們去吃早飯了。”
不想奚緞云一胳膊,伏案大哭起來,哭得紅藕驚惶失措,又不知為什麼哭。
恐怕無人能懂好像是天要塌下來一樣的惶然,或是,仿佛有人死在了這場暴雨中一般悲愴。哭了半晌,紅藕勸不住,誰知又抬起淚涔涔的臉,橫袖一揩,凌然堅毅,“去人套馬車,我要到石首縣去。”
“您瘋了?!”紅藕朝窗外一眼,“這樣大的雨,您還有子呢,出門都不好,還要往石首去!”
冷雨敲窗,反敲出奚緞云一氣骨,看似弱不風,卻有與天搏命的氣勢。肚子,拔座起來,“我的孩兒若連這點泥濘暴雨都扛不住,也不要做我的孩兒了。你不去,我自己去。”
“噯!”紅藕忙拽住,無奈跺腳,“我去!您在屋里等著,車套好了我來接您。”
廊外暴雨兇殘,落紅滿地,而遙遙山路里,斷枝泥濘,艱難險。
奚甯是世家子弟,自金尊玉貴,朝中雖險,卻一向以智搏人,還未曾過多風雨噬骨。路上馬蹄打便摔了兩次,前頭拐彎,不想連著差役又接連摔翻。底下就是懸崖,連人帶馬墜下去一個,眾人再驚惶,也顧不得許多,紛紛先去掣崖邊的奚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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