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哨笛鳴起,衛尉倉促道:“有靜。”
甲士列陣放盾,一一排開,見對面亮甲攢簇,似雪浪奔涌,號令出,衛兵簇擁著一道人影分陣臨階,徐徐下行。
齊凌幾乎同時舉步前行,堪堪克制在□□最遠的程之外,親衛均能聽見他忽然急促的呼吸聲,見他眼眸明亮,遙遙追尋那影,若有火,該能灼出來。
隨著那影子越來越近,漸次地顯著,頭冠,模樣……他目中的火像是被冷水淋下,倏然澆滅,沉下來,就像是那道漆黑影直侵進了眼底。
只見對方令旗擁,大將昂然拔立,直如一桿鋒芒初試的銀槍,面龐稔至極。
李弈。
他從皇帝的驚訝里,品出些許趣味,微微笑起來:“很意外嗎?”
齊凌也笑了,把刀收回鞘里,那把刀尚在淋漓淌,殘從吞口洇出。
“有些意外,也并非太意外……你能來,宮里已是說了算了?”
“”是誰,陣前眾將聽著云里霧里,二人卻皆心領神會。
李弈點了點頭,左右顧盼,沒有細說,只道:“已出手,大局已定。”
他說完這句話,看見齊凌渾驟然松弛下來,便不像之前那樣著站立,微微歪斜,配刀撐向地面,面上竟然出一若有若無、悅然自矜的笑。
他皺眉,沉下臉。
“我后五千箭手,箭已上弦,只要我一聲令下,你就得葬于此。”
他扯著角,笑起來:”你猜,是讓我來殺你,還是來迎你的?”
……
“火好像小了。”
寂靜大殿,門窗閉,多燈燭也照不亮的深沉暗里,有人低低說了一句。
黃金座上,皇后抬起頭,靜靜看著云窗里的焰,如賞明月,如觀煙霞。
紅彤彤火變得越來越淡,看起來也有些意興闌珊,似在嘆好戲落幕。
重新將目投向眼前,鸞刀雙手被縛,獨跪殿中,淺待斑皺的眼皮下,一雙黑桑葚一樣的眼睛,始終凝在上。即便落到這個境地,眼神依舊殘留溫和專注,像慈母看兒。
鸞刀問:“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在桂宮,你說可以用齊元襄的時候。”朱晏亭道:“之前有猜測,但我始終不相信你也會背叛我,才會在大事之前把我兒給你,沒想到……”
“我從來沒有背叛殿下。”鸞刀驀地出聲打斷,直背脊,自被拘來一直晦暗無神的雙目在此刻迸出亮,即刻反駁:“從沒有。”
朱晏亭微笑著,從手里取出了一個香囊,碧青底,上繡一枝蕭蕭竹葉,尚帶著一草葉清香,將那香囊展給看。
“那我再問你一遍,當真是我指使你刺殺的陛下?”
鸞刀眼里陡然明暗變幻,閃過一慌:“這是……”
將那個香囊輕輕拋擲到鸞刀的角,道:“陛下遇刺的地方臨近昭臺宮,那日是我懼怕胎請他來,只有我的人能手破去圍網,遇刺之地剛好灑有這種香草,吸引他騎的天馬,讓他遭到襲墜馬,滾進早就鋪好的鐵蒺藜里。”
朱晏亭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而我剛好曾經用過這種香草,在瑯玡,向臨淄王后求來,為了救李弈。”
“你該也不知道吧?整件事唯一留下的‘罪證’便是這個香囊。因為李弈落詔獄,舉家都被搜過了,剛好搜到過這個香囊。你說,天底下怎麼有這麼剛好的事呢?”慘然一笑,余聲微哽:“鸞刀……我那時舉世無依……神志不清。倘若不是在桂宮看到這個廷尉寺奉上的香囊,我便……真信你了。”
“殿下。”鸞刀面痛,聲喚。
而朱晏亭的哽咽人好似聽晃了,僅僅是聲音著浮了一下,只一瞬,又復歸無瀾靜水。
“若,他死,扶我兒登帝位。若不,我深構陷,鐵證如山,也不得不與皇帝反目,還是我和我兒為你們所用。”
鸞刀定定道:“不管哪一種,殿下都會是太后,臨朝掌權。”
朱晏亭輕輕笑了起來:“你是說,被一狗彘之徒隨意欺辱的太后?隨時會被殺死,連取代之人都備好了的太后?你不會不知道,吳若阿已經到未央宮了吧。”
鸞刀面上盡褪,慘白層層泛出來。
“可……殿下……如果沒有裝作不知人事,讓出金印,也不會被他欺辱。”
朱晏亭冷笑道:“我原先在昭臺形同廢后,手里只有一點軍,他已拿下武庫,背靠臨淄國,朝中黨羽眾多。我和我兒在未央宮,便似懷寶過市,難道我對他曲意逢迎做小伏低,會比對我丈夫來得更加痛快?”
鸞刀啞口無言,默然良久,面上的都被盡了,額頭一片慘白。
窗口火漸漸黯了,時近正午,天還盛,半截子埋在幽深無界的黑暗里,鬢發在燭下跳著雪。
頭緩緩埋下,聲音很啞:“是我……識人不清。奴婢……雖從無背叛殿下之心,卻為殿下引來禍水,是我之過,應當死。”
“哦?”朱晏亭出微微詫異之:“到這時候,你還要對我有所瞞?難道你不是細作麼?”
鸞刀霍地抬起頭,看見冰冷如雕的玉面上,燈火寥落,朱開啟,字字誅心。
“你若真的只忠誠于我的母親,為何三年不見蹤影,偏選了我最落魄的一刻,才來見我?我一葉障目,只因你侍奉過我的母親,便忘了你在之前,還曾在宮中度過五載歲月,是不是?”
鸞刀為誅心之言所傷,神惶然,眼中淚波泛溢,逐漸雙肩塌,脊梁遂彎,整個人枯朽如老木,仿如一瞬,老了許多歲。
靜默了很久,再開口時,嗓子已啞得不像話。
“是……我是不止忠誠于長公主。”
朱晏亭道:“如果我沒有猜錯,你應該從進宮就是臨淄王的人。臨淄王曾經和我外祖母端懿皇太后過從甚,當中,你沒出力吧?”
鸞刀忽然抬起頭,蓬發間眼睛亮如電:“絕非!我從未效從豎子。我跟隨殿下時,殿下是要嫁章華郡守,我也跳云澤,義無反顧。只因我忠誠的另一個人,就是殿下的外祖母,端懿皇太后!”
朱晏亭眉心忽蹙,眼底驚慟之一掠而過,似被閃電擊中了,面慘然。
難怪,鸞刀總是對著看另外一個人,難怪總是有意無意提起,和母親不一樣。那和誰一樣?此時方明了。因說:“殿下應當像你外祖母一樣。”
鸞刀重新抬起頭,容蒼白,眼波殘絮似的一縷,黑眸中那一點明,隨時會消散。
“殿下一定要把權力牢牢握在自己手里,否則到死族滅那一日,悔之晚矣。從前張氏何辜,為何會滅門?你去看看玉臺山上的青煙荒冢,多王子皇孫萬戶侯……事已至此,奴婢今日固然只求一死。但殿下既然已經掌控未央宮,奴婢冒死進諫,必須讓陛下薨,太子即位。否則,以他的帝王之心,冷厲權,以殿下曾犯下的罪行,未央宮里,你……你無片磚可以立。”
一言三嘆,眼作兩眼泉,清淚淌落,因面上皺紋,淚水微橫,起無盡煙波。
朱晏亭默不作聲,事實上,聽到端懿皇太后故事后就歪著頭,抿了,鬢上步搖如晚春海棠微頹,疾雨打過,紅幽凝,花枝傾墜。
在幾乎以為要哭出來時,步搖影中,一個小小的笑渦如風吹云,云朵淺陷。
殿里門窗閉,垂落的幔帳擋著,實在太暗了,疑是看錯。
那絕非是苦笑,亦非冷笑。
而是發自心底的笑,因眉眼里玉解冰消,似水。
朱晏亭起走到前,玉指如盞,將下頜托就,觀在掌中蒼老的痕跡,脖下淺紋鬢發銀,有唏噓之意。
“我不會殺你的,你立了大功,我豈會殺你。”那只手的,停在脖頸之間。神專注至極,半點也不似在玩笑,輕言細語,馥郁含芳,如細細春風滌耳際,小聲道:“是,我手底下未見得干凈。若非你引狼室,我還不知選誰來替我擔這些臟水……既然我那舅舅如此有心,我又何妨,借他和他兒子人頭,為我鋪路。”
鸞刀一震,只覺遍生寒,涼氣嗖嗖的從嚨往里灌,不可抑制地戰栗起來。
朱晏亭放開了,朝外行兩三步,又止步。
廊窗明朗,華影蕭瑟。
“你這一出誅心之計,使得很好。但我告訴你,就算是我真的指使你去刺殺齊凌,也沒什麼大不了。本來,端懿皇太后外孫是我,章華長公主兒是我,諸侯王孤是我,刺客主人是我,逆臣故主也是我。”
“天子妻是我,太子母是我,皇后是我,天下臣民之母是我。”
柴薪盡了,火勢消減,窗外火越來越淡,漸漸的盛大天里。
昂著頭,靜觀一窗明,喃喃道。
“弒帝自立,可以做;扶子登基,也不是不行,王敗寇,我都得起。但我很早很早,早在丹鸞臺上讓我習琴時,我就告訴你們了,你們需要我做的所有事,都必須得我愿意。”
“否則,天來也不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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