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大的臉面，福海公公親自吩咐，讓我好好照料你。”

昏暗的圍房里，一個太監翹著二郎，小口呷著茶，對床上躺著的德榮說道。

屋外不時傳來一陣陣吼鳥鳴。

這里是苑，各種各樣的奇珍異都在這兒心養著。

既有乖巧溫順的貓狗，也有兇猛龐大的老虎，各類鳥雀更不必說。

德榮睜開眼，秋日干燥，他干裂，滲出來，里滿是腥味兒。

他渾都是傷，疼得意識模糊，但是此人說話慢條斯理，字正腔圓，不似一般太監的聲音那麼尖銳，卻自有一蠱人心的味道。

這道聲音曾是他逃不的噩夢，他想忽略都難。

逆看去，此人坐在椅子上，隨手把茶盞放在桌子上。

青瓷茶盞磕在紅木桌上，竟然一點兒響都聽不到，足見此人端茶的功夫老道。

滿宮能做到這種地步的，除了福海，便是他了。

可他又比福海多了幾分優雅，通氣質像是在世家貴族浸潤出來的。

一太監服熨燙的一褶皺也沒有，頭戴的翎羽帽上，拖著兩樸實無華的鳥羽。

宮里的太監都是缺了一角的男人，那里缺了，就得在其他地方補上。

所以但凡有品階的太監，都會找來漂亮的翎羽在帽子上。

份越高，翎羽就越長越漂亮。

宮里唯獨兩人于此事上是例外。

一人是圣上邊的福海公公，他日常伺候在圣上邊，無人不知他的份，不需要用這種法子彰顯自己，而且翎羽過長，會擾圣上視線，也影響他端茶遞水。

還有一人就是苑的首領太監花錦城，雖說苑不算什麼有油水的地方，但滿宮的翎羽都是從苑的鳥雀司出來的，有好的自然是他先挑揀。

但他從不在意這些，所有漂亮的翎羽都留給其他太監，他日常只是上幾掉落的鳥羽。

按說這樣功夫老道，又知分寸的人，不該埋沒在苑，但他左臉臉頰的燙傷太過可怖，不能伺候在貴人邊，有礙觀覽。

只能待在這苑里，一呆就是幾十年。

德榮了手指，他上傷痕無數，肋骨和骨都骨折了，忍著痛喚了一聲：“干爹。”

宮里的太監都是斷子絕孫的玩意兒，但終究是男人變來的。

哪個有點兒臉面的太監沒幾個“兒子”。

花錦城的“兒子”尤其多，在被五皇子帶走之前，他是最不起眼的一個。

花錦城道：“苑可不是什麼好地方，一只蟈蟈都比奴才的命金貴，一個個削尖了腦袋往外爬，你倒好，好不容易爬出去了，現在又爬了回來。”

德榮道：“兒子無用，辜負了干爹。”

說完，他咳嗽幾聲，又滲出來，帶里的傷，疼得他眉頭皺。

花錦城端著他剛剛喝的茶，站起來，慢悠悠走到他邊。

他看著躺在床上，滿是傷的德榮，喝了一大口茶，居高臨下，盡數吐到德榮臉上，又取出腰間的帕子，拭了自己角的水漬。

德榮被淋，他出舌頭了，干燥到冒火的嚨好了點兒。

此屈辱，他只是抖了幾下，而后道：“謝干爹賞。”

宮里的奴才算人嗎？

當然不算。

德榮在五皇子邊待久了，只記得主子是怎麼欺負奴才的，倒是忘了奴才是怎麼欺負奴才的。

他該把這樣的對待牢記在心，現在不過是回到從前罷了。

花錦城像是被他識趣的樣子取悅了，勾起猩紅的角道：“在五皇子邊待了幾年，你倒是乖覺不。”

提到五皇子，德榮眼里泛著痛楚。

花錦城道：“說說吧，好不容易出去了，還回來做什麼？”

德榮怕自己緒外，被花錦城瞧出端倪，便合上眼睛道：“是兒子不小心，在挑撥他與六皇子的關系時，沒控制好火候，讓五皇子直接打了六皇子，兒子就被趕回來了。”

他至今不知道花錦城的目的是什麼，絕不能暴五皇子跟他之間不可告人的癖好。

最重要的是，眼看著五皇子對他越來越好，他就越來越害怕。

他怕自己會毀了五皇子。

苑里，是五皇子把凍僵的他從雪地里撈了出來。

他何德何能，從一個誰都能踩一腳的小太監，被五皇子撿走，為皇子邊的人。

他陪著五皇子幾年，眼睜睜看他被圣上忽視，看他在孤獨中，脾氣一點點變得暴躁。

他怕五皇子待宮人的惡名傳出去，每次五皇子控制不住暴躁時，他都會把所有人遣走，自己默默忍著五皇子的打罵。

每次五皇子平靜下來后，都會抱著他哭。

那麼可憐，那麼無措，那麼恐慌，那麼害怕他會離開。

德榮一輩子沒有嘗過被需要的滋味，他從一出生，就是被欺辱，被踐踏，哪怕快要死了，也只能換來一聲晦氣。

天底下，只有五皇子會多看他一眼。

他向五皇子出手，五皇子也向他出手。

在這沒有一人味兒的宮廷，他們互相取暖。

他怎麼忍心看著五皇子一步步隨他跌深淵。

六皇子之所以會發現他和五皇子抱在一起，是他故意為之。

他知道六皇子會在那個時候過去皇子圍房，所以故意挑在那個時間給六皇子看到。

六皇子之所以要他的服，也是他故意把茶水弄翻，沾了襟，引得六皇子想要趁機佐證猜測。

他抱著必死的決心，只為在萬事還有余地的時候，換得五皇子走回該走的路。

這一切，決不能讓第二個人知道，尤其是眼前的花錦城。

花錦城嚨里發出鷙的笑，他意味不明道：“你做得很好，干爹很欣。”

德榮看著花錦城那張燒傷的臉，坑坑洼洼，唯獨勾起的猩紅，仿佛是民間奇聞異事里，專門吃腦髓的惡鬼，

他在這人手底下過太多折磨，以至于一對上花錦城那張臉，他就膽怯得要命。

花錦城幫他拉了拉被子，道：“德榮，你好好修養吧，既然有人不想你死，你就好好活著。”

德榮四肢僵，道：“多謝干爹照料。”

花錦城笑了笑，就轉走了。

房門閉，昏暗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