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心裡打定主意要遠離崔九娘這個不好相的小魔,此去長安也最好不要借住在崔宅,以免日後惠太深,人家提親他推都推不掉,但杜士儀對杜十三娘再三囑咐之後,在面上卻毫沒有出來,只是加預備啓程事宜。可這一日,他盼了許久的人終於從嵩山抵達了。風塵僕僕的墨工張度跟著崔家從者一進杜士儀那院子,便忍不住滿心激,快步衝了上來。
“杜郎君,了,真的了!那墨模我還以爲決計做不出來,想不到最終功了,郎君請看……”
張度甚至連歇一口氣都顧不上,便從上解下了那個包袱,杜士儀便笑著衝那個領人進來的崔家從者擺了擺手,又吩咐田陌去那邊廂把楊綜萬和吳九兩人來,隨即不由分說地從張度手中搶過那分量沉甸甸的包袱:“讓你趕在三月前拿出這東西來,實在是辛苦你了。好了,別在外頭說話,先進房來。”
等到進了屋子,他示意張度隨意坐,自己在主位上坐了,把包袱放在面前解開了,這才抱起了其中那個烏木匣子。這時候,外頭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他頭也不擡地吩咐了一聲進來,卻自顧自打開了匣子。見裡頭整整齊齊躺著五方墨錠,那上頭清氣襲人的圖案赫然是他再悉不過的,他不擡頭看了張度一眼。
“上頭五方,下頭還有五方,總共十方墨錠,是爲草堂十志墨,這是最上等的一套,餘下的都比不上。”張度說著深深吸了一口氣,頓了一頓方纔眼神炯炯地說道,“多虧盧公願意將這草堂十志圖製模子做墨錠,也多虧了盧郎君親自手臨摹下筆雕模子。盧郎君說,這等事給坊間,一來未必能製出出塵之氣,二來萬一被人傳抄,則爲不。總共做了兩套二十枚,另一套依照杜郎君的吩咐,我來之前就送給盧公了。王屋之鬆比嵩山又要更勝許多,此次製的墨比之前更好!”
見剛剛進來的楊綜萬和吳九隻聽了半截話滿臉納悶,杜士儀便將匣子換了個方向,示意兩人近前觀賞。吳九也就罷了,楊綜萬從小就是石工,從採石到雕琢學了個通,對於墨雖不甚通,但也隨著舊日的僱主見過一些好東西,此時此刻他盯著這一方方整整齊齊,上頭勾勒出山水之圖的墨錠,忍不住兩眼放,這才盯著杜士儀問道:“杜郎君此前說過,好硯也需得好墨,莫非這就是……”
“你說得不錯,這就是我說的好墨!”
杜士儀一面說一面拈起了其中一枚,微微轉仔仔細細查看了各細節,他便開口讓楊綜萬去取一方端硯並水來。等到東西都得了,他親自卷著袖子緩緩在硯池中磨墨,又取了紙筆隨手寫了兩句詩,就只聞得那字跡之中之中似有異香,且墨澤如漆,澤青黑,須臾即幹,暈染亦是極妙。這時候,他方纔用拭了那方墨錠剛剛磨墨之,衆人但只見其口彷彿毫無損,使之在黃麻紙上輕輕一劃,紙無聲無息便了兩截。
楊綜萬隻覺得又驚又喜,忍不住開口道:“杜郎君,如今此墨已,那接下來……”
“寶名,需得知音。”杜士儀話音剛落,但只聽外頭砰砰砰門又被叩響了,隨即則是田陌的大嗓門:“郎君,王十三郎來了!”
“我正想找他,他倒是送上了門來!”
杜士儀笑著吩咐楊綜萬和張度分別把那一方端硯和用過的那一錠墨放進匣子中,拿出去讓田陌捧了,這纔信步往外走。果然,纔剛到了前頭那八角攢尖亭,他就和被人帶進來的王維撞了個正著。後者見他後跟著崑崙奴,分明是要出門的架勢,不奇怪地問道:“杜十九郎,你莫非是正好要出門?”
“不是正好要出門,而是聽說王兄來了,所以要請你陪我出一趟門。”
“咦?”王維簡直被這話給說糊塗了,老半晌纔想起了自己此來的目的,“可我今日來,是爲了前幾日那一曲楚漢的曲譜……”
“王兄難不又全都記下來了?”見王維笑地點了點頭,杜士儀對其那變態的天賦和記憶簡直歎爲觀止,乾咳一聲便開口說道,“既然曲譜已,回來咱們再鑽研也不遲。眼下我想請王兄帶路,咱們去拜訪一下那位大名鼎鼎的張顛。”
“啊!”王維愣了一愣,這纔想起了那一日在安國寺還見過張旭和吳道子。儘管不想掃了杜士儀的興頭,但他還是不得不勸道,“張公脾氣古怪,然則登門求書求學的人依舊絡繹不絕。可他輒拒而不見不說,而且有時候發起酒瘋來更是常常讓人尷尬得無地自容。那一日咱們和他固然有一面之緣,可他未必就會給我們好臉看。”
“王兄這話說得不錯,但那一****走得早,他卻還對我說,要是日後有空,不妨來溫坊找他。此前我們所奏的那一首曲子,雖說不如公孫大家的劍舞,但至他聽了之後還能寫幾個字。”
王維聞言一愣,當即哈哈大笑:“既如此,那便去吧!我在這兩年對他聞名已久,可往往只是遠觀,拜會卻是不敢了。今日你給我壯膽子,那咱們就去領略一番狂草風采!”
既是雷厲風行,兩人當即出門上馬。天子已經迴鑾長安,東都了大批隨行巡幸的達顯貴,一時間就連大街上也顯得空落了不。杜士儀看見王維馬後跟著的小還抱著那紫檀琵琶琴囊,忍不住打趣道:“王兄還真是琵琶不離手,怪不得在音律上頭得天獨厚。”
“今天既然要和你探討那曲譜,自然而然就帶著了。當然,待會去見張公,萬一他酩酊大醉不認人,興許還能派得上用場,你不是說他對我等此前所奏的那首曲子還頗爲讚賞嗎?”王維一面說一面饒有興趣地打量了一眼杜士儀後那崑崙奴捧著的匣子,這纔好奇地問道,“倒是你特地備了什麼好東西?”
“寶劍贈英雄,而且,其實也不是相送。我要請張公賞鑑的,正是張公所用最多的東西。”
對於杜士儀的賣關子,王維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心下一,也沒有再追問。張旭在城中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人,不止是因爲他那筆字,而且也是因爲他尤其特立獨行的。因王維也是第一次來拜訪張旭,進了溫坊後找了個坊中武侯詢問,誰知道對方打量了好一番他和杜士儀,這才用告誡的語氣說道:“張公的宅子,就在十字街北之東,正數第二座宅子就是。二位郎君此去還請小心些,但只見他臉發紅喝過酒,那就趕走吧。上一回不知道哪一家的郎君來拜訪張公想要學書,結果被噴了一的酒和殘渣,訕訕回去的時候都快哭了。”
這都快哭了四個字杜士儀聽在耳中,忍不住角微微搐了兩下。而等到找到了張旭那座看似普普通通的宅子之後,王維斜睨了杜士儀一眼,使了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後,立時乾脆利落地策馬徐徐後退了兩三步,把這叩門的重任託了出去。這時候,杜士儀看著後那抱著琵琶的僮僕,捧著東西的田陌,只能著頭皮前去輕輕敲了敲門。然而,和他想象中認爲會等上許久不同,兩扇門竟是吱呀一聲就開了。
探出頭來的更不是什麼僮僕,那頭髮蓬蓬,口中噴著酒氣,滿臉酡紅的中年男子,不是張旭還有誰?想起那武侯的警告,杜士儀恨不得立時往後退避三舍,可還不等他做出反應,張旭盯著他看了片刻,突然不由分說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反手就迅速把他拉了進去。面對這一幕,杜士儀本人固然措手不及,後頭的王維和他那小兒並田陌三個也全都是瞠目結舌。等到他們驚覺過來,那兩扇大門已經砰的一聲嚴嚴實實關上了。
田陌見狀簡直是傻了:“這……這可如何是好?”
王維二話不說跳下馬來,上前使勁敲門,可手都快拍紅了,裡頭卻連個應聲的人都沒有。這下子,他不有些後悔剛剛有意開玩笑,讓杜士儀一個人頂在前頭,東張西了一陣子,見剛巧有路人經過,他連忙上前攔住了人。一聽是問那張宅中緣何叩門不開,家裡可還有別人,路人立時乾笑道:“這位郎君,只要張公喝了酒,張家其他人肯定都是躲在屋子裡不出來,所以敲門也沒用……”
這話還沒說完,王維就一時面大變。而他後的田陌一咬牙,隨手把匣子往王維手裡一腦兒一塞,又踢掉了腳上的鞋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徑直就往張宅那土牆上爬了上去。面對這一幕,吃驚於手中匣子沉甸甸分量的王維正想阻止,可當看到田陌已經手矯健地翻上了牆,他連忙改口道:“別忙著去找你家郎君,先把門打開放我們進去!”
好在有這麼一句話,田陌穩穩下地之後,就立時撥開了大門的門閂開了門。然而,等到王維帶著小匆匆衝進了門,卻只見田陌正呆呆愣愣地站在那兒,而張家寬敞的院子裡,剛剛行出人意料的張旭完全不見蹤影不說,杜士儀也不知道上哪兒去了。三個人正想著是不是要一間間屋子闖進去找人,下一刻,卻只見杜士儀灰頭土臉地抱著一卷東西從房中出來。
一看到他們三個時,杜士儀立時沒好氣地道:“王兄,別隻顧看我,快來幫忙,把四壁全都糊上絹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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