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六這一天,崔宅上下一片縞素,繫著孝帶的從者從宅子中匆忙跑出,前往東都各親朋好友報喪,更有人騎著健馬匆匆出城,往長安報喪。爲喪主的崔泰之和崔諤之兄弟二人原本該一同辦喪事,然而,因爲崔諤之在得知母親故的消息之後吐昏厥,崔泰之只能強忍悲慟獨自辦。好在弟媳趙國夫人李氏雖則病弱,侄崔五娘卻一貫明強幹,妻兒都尚未趕來的他也能有個幫手。即便如此,一整日忙碌下來,守在靈前的他仍然顯得疲憊而憔悴。
而和自己的四伯父相比,崔儉玄便更加渾渾噩噩了。快馬加鞭從嵩山趕回來,卻只來得及見祖母最後一面,甚至連話都沒多說幾句,人便閤眼逝去。而更加糟糕的是,一貫嚴厲的父親竟然因此吐昏厥,如今雖則清醒了一些,瞧著卻虛弱而蒼老,眼中無神,完全沒有平日裡的那種威嚴。此時此刻,別人在前頭迎接那些弔唁的賓客,抑或是忙碌於其他瑣事的時候,崔儉玄卻獨自一人無意識地徘徊在後花園中,眼中呆滯無神,到最後竟是一頭在了小徑旁的一棵樹上,這才一手倚樹跪了下來。
“十一郎。”
直到背後那聲音了第三次,崔儉玄才茫然回頭,見是杜士儀,他便又垂下了腦袋,沉默良久便開口說道:“杜十九,我是不是很沒用?”
杜士儀毫不覺得崔儉玄如今這幅模樣有什麼奇怪,畢竟,他也是曾經歷過失去至親之痛的人。他想了想便挨著人背靠那棵樹站了,一手按著崔儉玄的肩膀說道:“你可從來都是最最自信滿滿的崔十一郎,怎麼說這種話?雖說你說話一貫刻薄,做事又衝,常常不考慮後果,但只要是你肯下決心去做的事,有哪樁做不好?如今齊國太夫人已經過世,令尊崔府卿也因此孱弱臥牀養病,你就算再難過,也得打起神來。沒見你大伯父便是如此?”
“都這時候你還揭我的短!”崔儉玄先是側頭狠狠瞪了杜士儀一眼,旋即聲音低沉地說道,“我怎麼比得上阿爺和四伯父?祖母從前常常對我說起阿爺和四伯父,言談間總是帶著驕傲,期許我學著他們,撐持家裡門戶。可我想想我上頭還有阿兄,下頭弟弟也聰明伶俐,哪用得著我去想什麼仕途上進……如今想想,阿爺當初,不正是祖母最小的兒子?他要是和我這樣,興許家裡就不是今天這幅樣子了!”
“既然都知道,你還一個人躲在這兒?你家阿兄和弟弟可都在殯堂中,讓人發現你這個已經趕回來的嫡孫不在,到時候問起來,你讓他們怎麼答?說起來,你和九娘子真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剛剛我在半道上撞見,也是失魂落魄渾渾噩噩,我了兩聲都毫反應都沒有。倒是五娘子打足神迎來送往,甚至連我家十三娘都被差得團團轉。要不是告知,我也不知道你在這地方。”
“阿姊還真的什麼時候都是這般嚴厲!”崔儉玄手按著下地面,終於拍拍手站起來,這纔看著杜士儀說道,“至於九娘,和我是一個脾氣,所以往日才能把我扮得惟妙惟肖……我知道了,這就去前頭給阿兄和弟弟幫忙……杜十九,這幾天家裡,你若要搬出去,不用打招呼直接走人就是了。”
“忒多廢話,我的事就不用你管了!”
儘管此前慮著崔家太夫人重病,自己住進來頗有不便,杜士儀曾經想過先到外頭找個旅舍住下,然而,杜德當日便過世,從長安匆匆趕回來的崔諤之竟也隨之病倒,接下來崔家治喪,闔家子弟齊齊出,崔泰之親口請他留下,以免太夫人母家無人被別人詬病指摘,他就不得不答應了下來。
接下來一連數日,崔家又是治喪又是做法事,崔泰之的妻子清河郡夫人薛氏攜兒趕到,再加上其他崔氏子弟眷,喪儀持得井井有條。可直到杜德薨逝五日後,盧之都已經奉盧鴻之命趕來,眼見杜德去世連忙備禮到殯堂弔唁時,杜德的母家方纔有人趕到,卻是一個年方弱冠的晚輩杜文若。
同爲京兆杜氏,杜士儀當年在樊川小有名氣,居於樊川的杜氏各房各支幾乎都認識他,但如今一轉眼幾近三年,他讀書練武強健,早已和從前的文弱大不相同,因而杜文若完全沒有認出人來。他此行原本是得知杜德病了,奉父命前來探視,可也沒有太放在心上,一路走走停停賞玩風景,足足走了大半個月,本沒有料到這位齊國太夫人竟然會一病不起!而且最尷尬的是,甫一到東都的他並未打探崔家形,就直接到了這兒,偏偏到了一片素白的崔家門前,還被門丁給認了出來,就是想悄悄避出去備辦一份賻儀都不行!須知他帶來的,就是些絹帛彩錦藥材,本不能充作送給亡者的賻儀!
此時此刻,在盧之後行禮上香過的杜文若強打神來到崔泰之面前,正想解釋一二,卻不防崔泰之只是冷淡地衝自己點了點頭,隨即就撇下他來到了前頭那個穿葛袍的年輕人面前,竟極其客氣地拱手道:“家母新喪,不想竟驚了逸嵩山懸練峰的盧公,還勞盧郎君親來東都。”
“太夫人博涉禮經,尤釋典,遠近聞名,盧師亦深爲敬重,得知太夫人重病,小師弟陪著九師弟馳歸,他左思右想仍不放心,故而命我將此前草堂所藏山中採擷各草藥送來東都,聊表心意,卻不料太夫人已經仙去,故而我只得匆忙備了賻儀而來,若有失恭敬,還請崔尚書寬宥。”儘管盧之懶散的時候不拘小節,但此刻說著這些話的時候,看上去卻溫文爾雅,言行舉止無人能挑出毫病來,就連一旁的杜士儀也不暗歎他人前人後兩個樣。
盧鴻前時辭不就,聲名更是如日中天,因而崔泰之對於一貫桀驁的侄兒能拜這等名師門下,心中自然是高興的。而如今盧鴻一派大弟子前來,更表示了鄭重和禮數,相形之下,母親母家的親戚實在是太怠慢了!
面對態度恭謙的盧之,崔泰之不得再次表示了謝意,隨即便含笑示意杜士儀帶著盧之到裡頭相待。直到兩人離開,他方纔回過頭來看著臉微妙的杜文若,卻是淡淡地說道:“有勞杜郎君遠道從京兆來弔唁了。十一郎,你帶杜郎君去見見你伯母和阿孃。”
崔儉玄是什麼人?他平素對不喜歡的人就沒個好臉的,這會兒對待姍姍來遲的祖母孃家親戚,自然就更加冷淡了。帶著杜文若出了殯堂,不論人家問什麼,他始終沉著臉一字不答,及至到了母親的寢堂之外,他站在臺階下讓婢通報了一聲過後,聽裡頭傳言,道是母親和大伯母全都神倦怠不宜見客,他當即二話不說轉就走。同樣心高氣傲的杜文若終於忍不住那種難堪,突然一個箭步上前抓住了崔儉玄上那麻的袖子。
“崔十一郎,我只是奉命來探太夫人,又不知道太夫人已故,你們崔家這幅樣子算是什麼意思!”
“不知道祖母已故?那是你們本就沒有把事放在心上,否則祖母訃聞已經遍告東都各,你會就這樣貿貿然找到崔家門前?而且,就算沒有備辦賻儀,何至於帶著半車絹帛彩錦,崔傢什麼時候缺過這些!哪怕你只帶些樊川特產,也不至於這般不歡迎!還有,你以爲我什麼都不知道,阿爺從長安趕回來的時候就說,杜家早已派人到東都探祖母,可你呢,等到祖母過世後方才登門!”
崔儉玄使勁一甩手,掙了被杜文若抓住的袖子,這才冷哼一聲道:“祖母彌留之際,若不是杜十九郎正好陪我從嵩山趕回來,總算有個杜氏族人,就是走了也帶著憾!你還說崔家這幅樣子……崔家已經對你夠客氣了,別忘了就是你家阿爺的職,也是大伯父當初竭力全!你們求的時候倒是熱絡,過後了就避如蛇蠍,不就是希名聲好聽些麼?”
撂下這些話,崔儉玄當即二話不說拂袖而去。而杜文若又氣又地站在那兒,想到崔儉玄提到的杜十九郎這四個字,他一時間面大變。猛然間再想起剛剛陪著崔泰之口稱盧郎君的年輕人出去的,是一個材頎長的年,和記憶中那個文弱的書呆子大不相同,他更是眉頭皺。
齊國太夫人杜德臨終之際,這個杜士儀竟然又摻了一腳!
三年前曾經在京兆杜氏赫赫有名的杜士儀因老宅失火驚過度江郎才盡,此後更一病不起,妹攜其赴嵩山就醫,許久沒有音信,大多數人都以爲這兄妹二人在外出事死了。可誰曾想今年初卻傳來消息,杜士儀竟是拜在嵩山大盧鴻門下,且在東都畢國公竇宅和玉真公主別館的飲宴上一舉揚名。若這傢伙萬一打算東山再起,明年他想求京兆府等第一事就平添波折,畢竟從來沒有同姓又同籍的人同時等第的!須知那位昔日對杜士儀極其看重,曾經帶著他出公卿貴第的長輩聞聽杜士儀的近況甚是欣喜,即便人並非杜士儀本支,業已致仕退,可萬一人鼎力相助,那就說不好了!
不行,他與其呆在這隻會給他冷眼的崔家,他得儘快趕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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