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不放下？”

　“嗯？”簪星猛地抬起頭。

　一片寂靜中，陡然響起人的說話聲，未免令人悚然。這聲音似遠還近，仿佛有些悉，平靜的、僵的、如一潭死水，沒有半分波瀾。

　簪星著面前的佛像，金佛微笑著看著，不知是不是錯覺，覺得那目有些變化。

　“問我嗎？”有些意外，難道這五塔中的試煉還沒有結束？應該回答什麼？

　人人常說，要揣出題人的意圖，才能得出正確的答案。敬善是愿意犧牲自我全眾生的佛修，眼下看，應當如看一個不知悔改、自私自利的小人一般。

　但簪星做不到如他那般偉大，佛和凡人，本就有距離。既無法揣對方意圖，便只能認認真真說出心中所想，真誠總比虛偽更容易打人。

　簪星道：“我很想放下，但就是放不下。就算勉強饒過他，拯救萬民，這之后的欣也抵消不了我的痛苦。我完全能想到我這樣做之后會如何，肯定會夜里反復回想，越想越后悔，下半生都活在不甘悲憤之中，最后郁郁而亡。”

　“對于旁人來說，善人做這些事，是理所應當，是積累功德，但對于我來說，這是強人所難。”

　“佛祖才會沒有私，我是個人，所以恩怨分明，不愿意委屈自己。”

　“放不下就是放不下，我不想強求。”

　簪星說完這些話，四周又沉寂了下來。

　那個古怪的聲音沒有再繼續，虛空中卻有變化悄悄發生。

　那尊巨大的、巍峨又冰冷的金佛像，在黑暗中沉默地注視著，角的微笑仍然和，神依舊悲憫，而那雙平靜而淡漠的眼中，卻慢慢地涌出一滴清澈的淚水。

　金佛......流淚了。

　簪星一愣。

　不過就是實話實說，也不至于讓這尊佛像得流下眼淚吧？

　那張悲泣的笑臉近在眼前，眼淚一滴一滴，源源不斷。仿佛泉眼般從其中流出清澈的水，順著巨大的金流淌下來，在簪星面前的地面上匯聚一方小小的水坑。

　簪星猶豫了一下，走上前去，水面平靜如一方小小的圓鏡，手，到了溫熱的水流。

　一瞬間，巨大的悲傷和困撲面而來，將簪星麻麻地包裹。

　從如鏡的水面中看到了一切。

　看到了佛修敬善在滿城百姓的哀求之下，放下了金的禪杖。楊子風因而僥幸逃一命。他果然如自己所說，將府中米糧拿出來賑濟百姓，直到度過旱災。

　旱災結束了，楊子風得天下善名之稱，敬善也了慈悲為懷的活佛，往日恩怨一并勾銷。人們背后稱敬善大師心有眾生，而子風懺悔罪孽回頭是岸，雖是孽因，卻結善果。是世間最好的安排與歷練。

　可是，真就如此嗎？

　看到那佛修站在滿地的荒蕪中，目憤怒而悲涼，時而痛苦，時而不甘，時而彷徨，時而踟躕，最后，在天下人的眼睛里，一點點沉默下去，終不言語。

　他似乎了真正心為蒼生的善人。

　他修繕了流泉寺，避開人群，居住馀峨山中。他修為深厚，心地善良，人人若有不平難，總是找他出面。

　他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不同的人，眉宇間淡然又寬廣，似是看紅塵一切紛雜萬象。

　他斬殺四食人的巨，將巨骸骨修佛塔，又以元力鑄造獬豸雕像置于塔前。日日在佛塔徘徊，直到坐化升天。

　每一個進佛塔的人，都要經歷獬豸的考驗，無罪之人方能佛，無罪之人方能解答他的困。

　那他到底在困什麼呢？

　一個一心想要復仇的人，只因從前是個善人，只因要救天下百姓，所以不得不放下私人恩怨，眼睜睜地看著仇人在自己面前好好地活著。債難清，悲憤難平，那張總是慈悲和的面目下，藏著極度的不甘。

　每個夜里，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對自己說，放下吧，應當要放下。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一切皆是虛妄。

　既是虛妄，何必執著？

　他老了，不再繼續突破，終到了涅槃時分。他囑咐好弟子后事宜，獨自一人進了五塔，在此地坐化。

　世人傳說，敬善大師功德圓滿，涅槃佛。

　但沒有人知道，直到他闔眼的前一刻，都仍在困。

　不是說，涅槃之時，圓滿諸德，寂滅諸惡。離生死之苦，全靜妙之樂。他應當不會再察覺痛苦，不會到困。但為何在他死后，仍舊未曾離這紅塵之苦，反復回想當年城墻下萬民哀求的那一幕？

　他心中不解又憤怒，藏的不甘在這佛塔中轉，執念與佛塔融為一，逐漸為了五塔的最后一層考驗。

　一層旁人難以覺察出陷阱的考驗。

　那些回的八苦、紅塵不過都是云煙，只是為了引出最后一世敬善的執念。

　救萬民，是功德，佛。

　殺一人，是業障，魔。

　他反反復復地、一遍又一遍地詢問前來轉的修士，佛與魔，全在一念之間。

　巨大金佛端坐在黑暗之中，寶相莊嚴，慈悲肅穆，靜靜地看著來人哭泣，那張悲傷的笑臉中，仿佛藏著執著多年的困。

　為何不放下？為何茫然？為何他不到平靜，為何無法滅除諸多煩惱？

　無數迷茫與困在黑暗中響起，仿佛有佛國梵音自遠而近傳來，如無法擺的咒語，聲聲印人的心門。

　簪星向眼前巨大的金佛像：“你想問我為何放不下？”

　金佛沉默地回著。

　“很簡單。”簪星頓了頓，慢慢開口：“因為我是凡人。”

　是凡人，就會有喜怒哀懼，恨癡念，會煩惱，會迷，會在深夜里為多年前的勉強耿耿于懷。這不是愚鈍，這也不是罪孽，這只是凡人最尋常不過的。

　敬善也是一樣。

　佛不會有任何困，可他不是佛。

　他只是一個人。

　一個無法放下仇恨的可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