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陵郡雖與南嶺郡毗鄰，卻遠遠比不上南嶺的富庶，只因其多爲山地丘陵，不若南嶺的沃土千里。

而當初的南蜀國帝王之所以沒有將沃的南嶺分封給有著赫赫戰功的定遠侯而是將很是貧瘠的東陵分封給其，實不是帝王之意，而是定遠侯之請，請求帝王將東陵這片大片山地丘陵分封給他，他要領著這片土地上的百姓開山闢土，讓這片土地上的百姓也能過上富足的日子，是以定遠侯府在東陵郡定了。

當時的帝王還下了詔書，允許定遠侯位可以“侯”世襲，不必削爵位，由此可見當時的定遠侯給整個南蜀國帶來的福澤有多大，以致帝王給他開了不削爵位等級來世襲侯位的先河。

如今上百年過去了，東陵雖然依舊比不上南嶺，但與百年前相比，其已可謂是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大多百姓都過上較爲的生活，這其中大部分的功勞都要歸於定遠侯府，然上百年過去了，定遠侯府曾經的環也黯淡了，東陵的百姓也不再如從前那般念定遠侯府了，加之定遠侯府偏居東陵，遠離京畿，其也在京中地位也漸漸沒了。

漸漸地，“定遠侯府”這四個字，從朝堂上淡去了，也從百姓心中淡去了。

也許正是因爲曾經太過耀眼，以致如今的黯淡會讓有些人接不了，總想著要將這四個字再次在南蜀國閃耀起來，就譬如——而今的定遠侯侯爺段靖。

他本是想將定遠侯府的環再次找回來，只不過定錯了路傍錯了人，如今非但不能使侯府大起來，反使得其將完全從世人眼中消失，便是連他自己，都失去了所有的一切，乃至自由。

世事無常，未來難測，又有誰能想得到自己走的這一步路，到了後來會不會後悔，即便是後悔，也回不到當初了。

定遠侯府位於東陵郡的東鎮，今時今日走在這東鎮上，總是能聽到百姓對段氏侯府的唏噓聲，百年名門啊……

東鎮與羅城鎮相距道不太遠，卻也稱不上近，快馬加鞭的話五六個時辰可到，冬暖故與司季夏晨日從羅城鎮出發，爲了能趕在日落前到達東鎮，司季夏選擇了騎馬而未選擇駕車。

司季夏本是打算用馬車而不是自己駕馬，即便自己駕馬要比馬車快上許多，然他只有一隻手，駕馬本就不便，再帶上一個冬暖故，若是把他的阿暖摔了或是顛疼了，他不捨，是以他本意是選擇馬車，但是冬暖故握了他的手說騎馬。

將他的手握得似輕卻，雖沒有說什麼，但是他知道，是在告訴他，不用顧慮。

阿暖這般相信他，他又有何理由不相信阿暖？

他不是沒有帶阿暖騎過馬，現下，應該也可以的，阿暖……可以當他的左手。

所謂快馬加鞭，這一路由羅城鎮去往東鎮，真真就是快馬加鞭馬不停蹄，若非如此，本就不可能在日落前到達東鎮，若在日落前到不了，他們這一趟奔走便沒有了意義。

司季夏由京來到東陵，且是由司鬱疆旁離開的，他不可能不知司鬱疆對段氏侯府的決，冬暖故不知他爲何他對此事隻字不提，但是知，司鬱疆之所以對段氏侯府網開一面，必是因爲司季夏，也知，司季夏必是比任何人都想要在這段氏侯府被收封之前到東鎮走一趟。

冬暖故甚至能猜想得到，司季夏之所以不再面前提起過段氏侯府一個字，是因爲連他自己都在猶豫，他究竟要不要走這一趟。

他……在不安，甚至說是害怕，怕也不爲過。

怕什麼？怕侯府的人以看怪的眼看他？還是怕他們會驅逐他？抑或是……怕他那不爲世容的世在面前大白？

這般想著，冬暖故覺得心難得像是有大石在上邊一般，將抓在手裡的司季夏右邊袖子抓得更了，沉聲道：“平安，不管發生何事，你都是我的平安，我都會在你邊。”

若非聽到旁人談及段氏侯府的事，只怕他永遠都不會與說關於段府的任何一個字吧，“段”字在他心裡，似乎就想是一個極重極重的影，重到他本沒有辦法從其中走出來，是因爲段晚晴，卻又不僅僅是因爲段晚晴。

若非執意要陪他走這一趟，只怕他這一世人都不會踏足東鎮一步吧。

明明比任何人都在意自己的世，卻又不敢問不敢提，這樣的心，很痛苦吧。

說過，不在乎他是誰，也說過，待京中的事結束後，會陪他到段氏侯府走一趟，不管有沒有他想要知道的答案，都會在他邊。

不移不易，不離不棄。

司季夏握著馬繮的手一抖，將膛往坐在他前的冬暖故背上更近一分，聲音亦是沉沉道：“好。”

他什麼都沒有，他唯一擁有的就是阿暖，而今阿暖就在他邊在他懷裡，他已沒有什麼可顧忌可怕。

就算全天下人都唾棄他，只要他的阿暖不棄他，他就有活下去的勇氣。

當馬蹄噠噠踏進東鎮時，夕已跌掛西方山頭，很快就要完全沉到山後邊去了。

整個東鎮靜悄悄的，行人寥寥，馬蹄踏進地面而發出的噠噠聲，在這個傍晚顯得異常清晰，卻也異常沉重。

像是知曉路一般，司季夏下馬後牽著馬繮直往鎮子的東北方向走，不曾問路。

冬暖故就走在他右側，隔著他上的斗篷抓著他的袖，不說話，只跟著他的腳步走。

愈往鎮子的東北方向走，街上的人就愈多，似乎整個鎮子的人都聚到這東北方向來了似的。

段氏定遠侯府，就坐落在這東鎮的東北角。

朱漆的大門，門前那經過了百年風雨沖刷的石獅子依然威嚴有神，門楣上厚重的匾額正被四名差慢慢取下，大開的朱漆大門中正有差搬著一口又一口檀木大箱子走出府來，大門兩側有執刀衙役，大門前圍著鎮上百姓，有人指點有人嘲諷有人唏噓，人羣中嗡嗡的指點議論聲不斷。

“哎，怎的還不見侯府的人出來啊？”人羣中有人踮著腳直盯著侯府大門瞧，疑道。

“不知道啊，昨兒個走了些丫鬟和老婆子了，今兒個只見著三三兩兩地出來些個家丁，府裡的主子們還未見著。”

“唉……這侯府啊，說沒有就沒有了，真是讓人有諸多慨。”

“噓，可別胡說什麼，這兒差多的是，小心聽到了什麼不好的可就不好了，如今新帝剛登基不久，可別說什麼話。”

“我知道我知道。”

冬暖故與司季夏站在人羣的最外圍，瞧不見況，卻也能從百姓的低低議論聲知曉這侯府裡的人還在府裡，這才讓冬暖故舒了一口氣，好在趕上了。

不過……平安要怎麼進到府裡去，此刻的他只是個尋常百姓，這般明正大地走正門進去肯定不被允許，翻牆的話雖說是輕而易舉的事，但是進去了不識路不識人，進猶如不進，又有何意？

“平安。”冬暖故轉頭，要詢問司季夏的意思，卻見著他緩緩轉了，輕聲道，“阿暖跟我來。”

冬暖故跟著司季夏離開了人羣，繞到了段府院子外的高牆下，沿著高牆一直朝前走著，走著走著，高牆牆上出現了一道褐的小門，小門門楣上連塊匾額都沒有，可見這是府中最最沒有份地位的下人才會用到的偏門，這偏門之外，更是荒草叢生，連條小道都沒有。

偏門前有棵高大的苦楝樹，當此時節開了滿樹淡紫的花，一簇又一簇，煞是漂亮。

司季夏將馬繮繫到了樹幹上，馬背上的鬃後，這才轉過來面對著那扇閉著的小偏門。

見著這道偏門，司季夏面上不見毫詫異，便是連將馬繮拴到樹幹上的作都顯得那麼自然而然，像是他一開始就知道這兒有一道偏門似的。

天漸暗，讓冬暖故開始有些瞧不清司季夏的面容了，是以抓上他的右邊袖管，就算夜幕完全攏上，也依然能清楚地到他的存在。

“阿暖，我來過這段氏侯府。”司季夏站在偏門前，將掌心輕到門環上的門，聲音低低輕輕道，“十三年前，我七歲的時候，我阿孃帶我來的。”

“那時，正是盛夏時節，這裡的每一顆荒草都比我長得高，夏夜的蚊子叮得人生疼。”司季夏的聲音輕緩平淡，可他輕在門扉上的手卻是微微了一，“阿孃摟著我在這門外坐了整整一夜，我與阿孃被蚊子叮得渾都起了腫包時，這門後的人才笑得一臉嫌惡地讓我們進去。”

司季夏說著，掌心微微施力，面前這扇閉的門扉便“吱”的一聲打開了。

司季夏擡腳進了低矮的門檻，低緩的聲音在繼續，“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這麼大的院子與房子，我覺得被蚊子叮了一夜能見到這麼漂亮的宅子也是開心，只是那時的我不知我在前邊的笑，我的阿孃在後邊哭。”

司季夏的聲音愈來愈輕，他的回憶變得悠遠，使得他的聲音也顯得幽遠起來。

“那時的我不知，我來了這兒，就再也走不出去了。”司季夏輕輕一笑，“那個夏日明明熱得蟬鳴不斷，我卻覺得很冷很冷。”

因爲從那個夏日起，他所有的一切都變了，他的名字變了，他的生活變了，便是連他的爹孃都變了。

這樣的過往他不想再憶起，可置於這個苦痛開始的地方，他如何也阻擋不了曾經的種種涌上他的心頭，讓他想忘都本沒有辦法忘。

“平安。”就算只是抓著司季夏那空的右邊袖，冬暖故卻能清楚地得到司季夏整個子都在輕輕抖著，他將自己陷進了痛苦的回憶中，正一點點往其中沉陷，他卻沒有自知，他還在說著自己的話，還在緩慢地往前走著，並未聽到冬暖故喚他。

冬暖故眉心一擰，擡手抓住司季夏左臂的同時站到了他面前，擋住了他繼續往前走的腳步，微蹙著眉盯著他眼神幽遠恍惚的瞳眸，將他的手臂掐，揚聲再喚了他一聲，“平安！”

司季夏停下腳步，目卻是沒有落到冬暖故面上，他的神思還在飄忽，似乎沒有找到可以讓他的神思及目沉澱下來的地方。

“平安你看看我！”冬暖故抓著司季夏手臂用了晃了晃，左手則是上他的臉頰，用力挲著他的臉頰，眸沉沉，心也沉沉，“你看看我，我是阿暖。”

“阿……暖……”司季夏微白的脣甕了，幽遠恍惚的目猛地盪，好似在努力尋找著什麼，冬暖故則是沉聲接著他的話道，“是，是我，我是你的阿暖。”

“我的……阿暖。”在道出這四個字時，司季夏的眼神忽然變得清明，視線落到了冬暖故面上，他那飄忽不定的神思也在這一瞬間找到了歸，使得他定定看著眼前正微蹙著眉心不安地看著他的冬暖故，重複道，“阿暖，我的阿暖。”

“我的阿暖……”下一刻，司季夏擡手將冬暖故摟進了懷裡，用下輕蹭著的頭頂啞聲喃喃道，“阿暖是我的，是我的……”

冬暖故也輕輕回抱了司季夏，心疼道：“嗯，我是平安的。”

究竟是怎樣的回憶，讓他苦痛到晃了神，失了魂？

“抱歉阿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些事。”良久，司季夏才慢慢鬆開了冬暖故，抱歉道，“讓阿暖擔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