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寅時,前一刻還如傾盆一般的大雨,這一刻戛然而止了。
沒有了嘩嘩的雨聲,整個京畿忽然間安靜了下來,安靜得連瓦楞上淌下的水滴到地上而發出的滴答聲都清晰耳。
再有,便是一陣又一陣接連不斷的沉沉咂咂的腳步聲,似是整訓有素的軍兵踩跑過積水的的路面而發出的聲音,南碧城外響起,往王城方向而去。
整個南碧城,所有人,一夜無眠。
這個大雨戛然而止的暗夜裡,不安的百姓無人知道雨停之後的南碧城會變什麼模樣,也不知道天明之後的南蜀國是被沖刷得泥濘不堪,還是會迎來鶯飛草長的初春。
所有人,都在惴惴中度過了這個幽暗的夜。
當黑沉沉的蒼穹漸漸染上朦朧的白時,靜寂無聲的興平街上忽然響起孩稚的笑聲:“爹爹!爹爹!雨停了雨停了呢!”
那是一個穿嶄新桃紅碎花夾襖、梳著雙髻的小,正笑著踩在一汪淺淺的積水上,邊在積水上噠噠兩腳邊高興地衝旁邊一戶門扉半開的門店高興地喊道。
在如此安靜得近乎可怕的晨間,小的聲音顯得異常清晰,幾乎能響徹整條興平街。
忽然,一名微胖的男子一臉恐懼地從那半開的門扉後衝出來,衝到小面前,一手按住的,一手抱起,看也不敢看周圍一眼,抱起小後作勢就要往門店裡衝。
門扉“砰”的一聲由裡重重闔上了,門外卻掉了一隻小小的繡鞋。
那是一隻繡著開的絢爛的桃花的小繡鞋,是方纔那微胖的男人將小匆匆抱回門店裡時從他疊的襟裡掉出來的,整整好掉在那小方纔踩蹦的積水裡,溼了鞋面上那開的正好的繡桃花。
鞋子很嶄新,又是從那位父親的懷裡掉落出來的,想來是他藏著準備送給他的兒的,若不是重要的東西,又有誰會懷讓出來?
今兒許是這個家重要的日子吧,否則又怎會給娃娃穿上新備上新鞋?
然這嶄新的繡鞋卻掉在了門外,那位父親當是著急了纔是。
果然,過了頃,那匆匆關上的門扉又從裡緩緩打開了,先是由人小心翼翼地打開一個兒,卻又忽地被一小力氣霍地將那門敞了四尺寬,正好容得一個小蹦出來。
從半開的門扉裡蹦出來的還是方纔那個小,方纔那個將抱回屋的微胖男子就站在門後邊,微胖的子堵擋滿那四尺寬的空間,一臉的震驚害怕,正急忙地出手想要將那調皮的小給揪回來,卻在一腳剛出門檻的那一剎那整個人定在了那兒,瞳孔大睜。
已經蹦出來的小娃不是直接蹦到那攤淺淺的積水上把那隻小小的繡花鞋子撿起來,而是停在了微胖男子面前五六步外的地方,昂著頭,眨著烏溜溜的大眼睛。
只因,那本是掉在積水灘裡的小繡鞋被人拿在了手裡,一名肩上披著黑灰斗篷頭上拉著風帽姿頎長的年輕男子,那隻小小的繡鞋就被輕握在男子寬大糙的左手裡,豔紅的和男子青白的指骨形鮮明的對比。
小眨著大眼睛,看看站在面前這個長得高高的男子,再看看被他拿在手裡的小繡鞋,脆聲道:“大哥哥,那是桃子的鞋子!是孃親秀給桃子的鞋子!”
男子逆而站,使人瞧不大清他的容貌,也瞧不清他的神,只見他的脣線細長,似帶著一莫名的冷意,讓那微胖的男子只覺背脊泛上一陣又一陣寒意,面也在漸漸變爲青白,鬢角正有細汗在沁出,子在微微抖著。
他還是維持著那一腳出門檻正手想要揪住小的作,也不敢,只一臉驚恐地定定看著小與那陌生的男子說話。
他在害怕,並且是極度的恐懼,因爲恐懼,致使他也不敢,只因他怕他只要稍稍上一,他面前那個天真無邪的小就會永遠從他眼裡消失一般。
他怕的不僅僅是眼前這個本瞧不清容貌似憑空出現般的陌生男子,更是站在男子後面無表的七八黑人。
那調皮的小卻完全不會知曉後微胖男子的心,反是向那陌生男子出了胖乎乎白的小手,又道:“大哥哥把鞋子還給桃子哦?”
“小娃娃桃子?”陌生男子並未將手中的小小繡鞋放到小手上,反是語氣淡淡地問了一句。
男子的語氣很淡,似帶著一寒意,又似帶著一淡淡的溫,像初春剛笑容的冰霜,明明是冷的,卻又有著脣的暖意。
小覺得這個聲音很好聽,笑著用力點了點頭,開心道:“嗯嗯!爹爹和孃親都是這麼桃子的,孃親說今兒是桃子的生辰,給桃子了新新鞋,讓爹爹給桃子穿上!”
小桃子在說這話時,笑得兩個白的小臉蛋紅撲撲的,煞是可惹人疼。
“原來今兒是小桃子的生辰。”陌生男子又輕輕道了一句,這一次,帶著細微的淺淺笑意。
小桃子又用力點了點頭,又一次問道:“那大哥哥可以把鞋子還給桃子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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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男子將手中的小小繡鞋輕輕放到小桃子小小的手裡,小桃子立刻高興地抱著繡鞋蹦回了那微胖男子跟前,將繡鞋朝他高高舉起,開心道,“爹爹,爹爹,幫桃子穿鞋子穿鞋子!”
一滴冷汗順著微胖男子的鬢角流了下來,他沒有敢接小桃子手裡的繡鞋,只是張害怕地看著眼前的陌生男子。
只聽男子淡淡道:“雨停了,店家可以開鋪子了。”
男子說完,再看了那不知憂愁苦難笑得天真無邪的小桃子一眼,轉走了。
微胖男子驚住,似是不敢置信這忽然出現的男子就這麼走了。
小桃子還在朝他高高舉著繡鞋,微胖男子卻是怔怔地看著陌生男子漸漸走遠的背影。
男子的話似有一種讓人心平靜下來的力量,使得微胖男子不是抱著小桃子逃命似的往後的門店裡衝,反是接過高高舉在手裡的小小繡鞋,蹲下,幫換上了。
穿上新繡鞋的小桃子拍著手樂呵呵地在街道上蹦躂,微胖男子沒有再將揪回來,而是又看了一眼那已然往王城方向走遠的陌生男子影,轉朝屋裡喊道:“桃子娘,出來開店了!”
雨後,初晴。
王城,崇明殿,殿前廣場。
經由兩日兩夜傾盆大雨的沖刷,崇明殿及其殿前廣場上還彌留著腥的味道,好似本不能完全沖洗掉,就像是有些人至死的不瞑目與不甘。
這樣含著怨恨的腥,就算看不到,也聞得到,雨水也沖刷不掉,只能靠時間來洗滌。
從來都是一海藍廣袖長衫的司鬱疆,此時卻是一甲冑,正魏然而立在崇明殿前高高的石階上,正以冷肅的眼神俯視著被押跪在殿前廣場上的數十大小臣。
鄧公公站在他左手邊,手裡握著明黃的聖旨,他的右手握著的,是他的利劍。
此刻的他,不再像是那個無所事事的閒散皇子,而像一名將軍,一名爲國爲百姓而立的將軍。
或許在有些人眼裡,他從來就不是個無所事事的閒散皇子,而那些人,自認會贏,最終卻是輸了,輸得徹底。
只是,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司鬱疆的冷,卻沒有注意到他握劍的手至始至終都帶著極其輕微的抖,更沒有人注意到他眼眸深的波瀾。
雨雖停,天雖晴,司鬱疆的眸中,依舊是暗沉沉的天氣。
就在王城衛軍將跪在崇明殿殿前廣場上的一概臣押下去時,炎陵來到了司鬱疆邊,恭敬道:“屬下見過殿下。”
司鬱疆只是微微頷首,並未看他一眼,只聽炎陵接著道:“稟殿下,公子到,正在碧心殿面見王上。”
司鬱疆暗沉的眸微微一晃,沉聲喚了站在他後的魁梧武將一聲:“石將軍。”
“末將在!”那魁梧武將應聲,上前一步。
這武將不是別人,正是押羿王爺上京畿來的將軍石凱。
“這兒暫且給你了。”
“末將領命!”
司鬱疆將手中的劍握得更一分,轉往碧心殿的方向去了,鄧公公隨在他後。
碧心殿。
依舊是厚厚的曳地簾帳遮住了窗外的日,依舊是濃得好似化不開的湯藥味,依舊是那病膏肓無法救治的味道。
而與以往每一次司季夏來到這碧心殿不同的是,此時的王上司皓壘是坐在殿中暖閣的矮榻上,而不是躺在那寬大的龍榻上。
暖閣裡沒有人,抑或說整個碧心殿除了王上與司季夏兩人外,再無其他人,便是連那一直在王上旁伺候著的心腹鄧公公,都不在碧心殿裡。
王上此時雖不是躺著而是坐著,然他的面比上一次司季夏見他時還要灰敗蠟黃,眼眶及臉頰更往下凹陷,顴骨更高高凸起,那本該是合的明黃綢袍此刻套在他上卻是寬鬆得能套得進兩個他,整個人乾瘦得只剩下皮裹著骨頭,瘦得好似一枯柴,他跪坐在矮榻上的長案旁,時不時地咳嗽著,好似隨時都會歪倒嚥氣一般。
見著司季夏,只見王上邊掩咳嗽邊擡手指向自己對面的空席朝司季夏做了一個“請坐”的作,著氣,扯著低啞的聲音客氣道:“公子請坐。”
司季夏擡手開頭上的風帽,朝王上微微垂首以示見禮,再輕起斗篷下襬,隔著長案在王上對面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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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案上擺著一爐薰香,一盞茶,一碗藥。
龍涎香清甜的香味從香爐裡嫋嫋而出的淡白煙氣裡彌散而出,將暖閣中的湯藥味稍稍抹淡了些。
茶是爲司季夏準備的,湯藥則是王上自己的。
司季夏只是落座,卻沒有要捧起長案上茶盞的意思,王上也沒有非要他品飲不可,咳了幾聲後道:“公子覺得我是否還有請公子爲我診上一掛的必要?”
“沒有必要了。”司季夏面淡淡地看著王上,平靜道。
“是嗎。”王上又是輕咳一聲,笑了笑,“我也覺得似乎沒有必要了。”
司季夏沉默。
“爲我看診,倒是污了公子神醫的名聲了。”王上有些慚愧道。
每於司季夏談,王上用的都是一個“我”,而非“朕”,僅從這一極爲簡單的稱呼,便聽得出王上對眼前的這個公子有多敬重。
“無礙,我本就沒有懸壺濟世的心。”司季夏依舊平靜。
王上張,正要說什麼,忽然劇烈咳嗽了起來,司季夏只是在旁無於衷的看著,看著他作自然而然地手過放在邊的錦帕,捂在上,再看著他將咳得滿是的帕子放到一旁,莫說關懷一聲,便是連眸都未上一。
就好像,在他眼前的,不是王上,不是一條人命,又好像是他早就料到了會如此,是以他不會有什麼反應。
而王上自拿過帕子再到將咳了的帕子放到一旁的作都顯得那麼自然而然,就好像這樣的事他已經習慣了,也沒有想著要改變。
“在醫者面前輕生,確實不值得公子再爲我診脈。”王上這一通咳後,呼吸忽然變得尤爲急促,只見他擡起微微抖的手移向面前盛著湯藥的碗,要將其捧起,竟是使力三四次纔將其捧起,然他抖的手卻使碗中的湯潑出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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