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聲當中，高岳明白了汾王這一生，其實還是有憾的。

他力挽狂瀾，多次救唐朝於將傾之際，然終究未能削平，也未能開疆拓土，恢復盛唐版圖，當真是時也命也。

實則他牽掛的，又何止是自己的侄子郭昕呢？

慢慢的，汾王已口不能言，可握住高郢、舒王的手卻的，不曾鬆開......

汾王府的永巷口，高岳低著頭垂淚走出。

這會兒人群當中又有人喊他的名字，郭子儀將終時，似乎將許許多多的人或事都集合起來。

他轉眼去，在把守中堂的汾王舊將隊伍當中，郭小走出來，後跟著位鐵塔般的武士，原來是小在喊自己。

高岳眼睛餘掃到那邊，牆角郭小的父親郭鍛也在，對方狠狠橫了自己眼，便踱到永巷當中去。

現在高岳才想起來，郭家的輩分是這樣的，郭子儀的子輩都以「日」字旁為名，而郭子儀的孫輩呢，則以金字旁的字為名，如郭鋒、郭鋼、郭鈞等，而郭鍛這個名字是他自己後來改的，也就是說他算是郭子儀的養孫，而郭小則還要差一輩。

如果我當初娶了吳星星為妻，那我就算是京兆捕賊郭鍛的父輩了。

「小別來無恙，這段時間又呆在京城里的吧？」如今高岳對郭小還是親熱的，就像對孫子般關。

郭小也沒了之前的彆扭，急忙對高岳施禮，說聖主剛登基，就將渾軍使召回來為金吾將軍（高岳想想，原來渾瑊是當朔方節度使的，好像正是我岳父崔寧去換了渾瑊），所以我為繞帳虞侯也伴同軍使一道回京。

「嗯，小你這趟回來，全無原本的潑皮習氣，看來去邊軍洗刷洗刷還是有用的。」高岳趁機給郭小塞了顆糖丸。

郭小一臉寵若驚的模樣，接著便介紹他邊的魁梧武士給高岳認識：「說來巧了，此人和高侍你有莫大的關係。」

「哦？」高岳納罕起來，接著他用溫和的眼神看著小旁的這位武士。

真的是好相貌，高大約六尺半，孔武有力，目炯炯，於是高岳便問這位壯士是哪裏人氏？

那武士趕作揖，臉上表顯得既激又有些不好意思，低聲說：「仆賤名黃岑。」

黃岑？好像是味中藥啊！

結果這時郭小著急了，說你早就不黃岑，快對高侍說你的本姓。

「使不得使不得，在高侍面前如何敢用本姓！」

「姓是與生俱來的，丈夫頂天立地，那有什麼敢不敢的。」高岳很喜歡這位忠厚武士，便激勵他道。

郭小見這位還在猶豫，著急下就直接對高岳坦白：「這位也是渾金吾麾下的繞帳虞侯，與我最為相得。高侍聽好，他可是你的本房本家，名曰高固是也。」

還沒等這位說什麼，有心結識的高岳便急忙握住黃岑，不，是高固的手，喜出外，「是我河南房的兒郎嗎?」

「玷污了高侍。」被到手的高固渾一電，急忙拜倒。

後來郭小一番解釋，高岳明白了，這高固真的是河南房高氏的子孫——河南房分支，認得是唐初名將高侃為祖，高侃的第三子高從文，又生子高適——高岳按譜系算是高適的侄孫，算高侃的五世孫，而這位高固論輩分還比高岳要大一輩，他是高侃的四世孫。

但地位上，高岳卻是高固不可比的：高固生母乃是一介奴婢，打小就當作奴子被自家販賣出去，後來恰好是渾瑊把他買來，取個名字黃岑（渾瑊平日裏無事，喜歡研究中草藥），後來見他材健壯，格堅毅，便喜歡上這孩子，征戰時讓他伴隨，其後更是將母的兒嫁給這位，視如己出。

「黃岑啊，你是河南高氏的後裔，可以改姓為高，將來有了功勛后，也能認祖歸宗。」渾瑊就這樣對他說到，接著問他想取個什麼名。

當時的黃岑最喜讀《左氏春秋》，心想我高氏乃齊姜之後，恰好春秋時齊國有個大夫高固，特別勇猛，鞍之戰前這位隻駕車馳敵人晉軍的營中，於萬軍陣中抓捕了名晉兵，又揚長而去，大大鼓舞了齊軍的鬥志（雖然此戰齊軍敗績）。於是黃岑仰慕，就對渾瑊說我想改名為「高固」。

渾瑊出鐵勒族，哪裏懂得什麼左傳、公羊？說你高固就高固。

而這邊高岳呢，則是正統進士出，天子門生，走的是清資路線，如今已緋銀魚，當然讓高固不怎麼敢於攀認。

可聽完高固的遭遇后，高岳居然流淚不已，「這麼多年委屈你了，這事是我們河南房對不住兄長你啊！以後河南房裏，我倆一文一武，共同耀門閥。」

反正河南房嫡系現在就我獨苗，咋說就咋說，想怎麼代表就怎麼代表。

一聽侍史的話，高固的眼眶當即就熱淚翻滾，這麼多年，他心中對歸宗既嚮往但又畏懼，因他奴隸出，不要說文士朝，就是軍伍里也有很多人瞧不起他，可眼前這位，卻對自己如此寬厚大度，如此青睞賞識......

接著高固就引著高岳，來見左金吾將軍渾瑊。

和高岳想像中不一樣，與馬燧、李晟、段秀實齊名的渾瑊，其實是個材瘦小貌不驚人的將領。按理說，高岳的泰山崔寧取代了渾瑊為朔方節度使，使他返京來，當左金吾衛大將軍兼左街使，負責長安巡邏打更的職務，應該讓他到不快才是，可一見面渾瑊卻對高岳十分客氣，連稱屈高侍。

隨即，舒王告辭汾王府，高岳跟隨一起出來時，卻在階下見到同樣來探視的楊炎。

楊炎這時已被罷相，為尚書僕。

此次他前來，懷裏揣著元載昔日復河隴的策論，希能在郭子儀臨死前，讓汾王再次認可自己的政策——只要郭子儀點頭，楊炎就會向皇帝請求，哪怕外放自己到隴州、州當個刺史，哪怕是個州別駕，那也是好的。

楊炎這時，已知道自己的窘迫境了。

肩而過時，向舒王拜禮的楊炎，看了下高岳一眼。

高岳也心複雜地回了楊炎下。

數日後，在昇平坊里居住的高岳，看著庭院當中不斷落下的雨，得到兩個消息：

郭子儀薨去；

漢水一帶，秋霖泛濫災，李希烈以此為由勒軍不前，皇帝萬分焦急。

而此時，史臺來人，喚高岳去遞考狀，並說史大夫嚴郢有事要商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