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間沉默良久,關氏父子一同放下酒杯,發出噗噗兩聲輕響才打破寂靜。趙陸離還未想到該如何回答新婚妻子的話,腦門已冒出許多細汗,心中更是難堪異常。
關齊轉頭去看孫,眸中偶有閃過。他雖然不善言辭,可心底卻自有乾坤日月。這種流言,換任何一個寒門子,或許都會輕易相信,卻絕無法糊弄住素?然而不但做出深信不疑的模樣,還在歸寧家宴上狀似激涕零地出來,這分明是故意給鎮北侯難堪。短短三時間,上究竟發生何事,怎會從中正平和,溫嫻雅的子,變目下這般綿裏藏針,暗含戾氣?
不用,定是侯府苛待了。思及此,關齊對所謂的琢玉公子已是印象大跌,卻不訓斥,隻衝關父擺了擺手。
父如命,見不得半點委屈,得了老爺子示意,親自倒了兩杯酒,邀趙陸離共飲,禮數算是周全了,語氣卻滿帶譏諷,“原來關家托了侯爺的福才有今日,本常在陛下·邊當差,竟從未耳聞過,如今正該好生謝謝侯爺才是。”
趙陸離擺手言,卻被他打斷,“太常卿雖是九卿之首,卻無甚實權,本再進一步,懇請侯爺多多幫襯。您看那丞相之位如何?”話落指了指兩街之隔的丞相府。
眼下正是隆冬時節,趙陸離卻汗流如瀑。別看嶽父裏得野心,麵上表卻著十二萬分的漫不經心。他哪裏想當丞相,分明在用言語兌他。這職如何來的,誰能比關氏父子和金鑾殿那位更清楚?
趙陸離口才不差,此刻卻因滿心的恥而無法言。關雲旗滿飲一杯,繼續道,“超品的帝師,正三品的太常,隻要侯爺您開口,陛下輕易就允了,你二人之間的誼果然深厚。本不了解陛下喜好,在他跟前總是戰戰兢兢,誠惶誠恐,日後多與他談起侯爺,想來君臣之間會更為得宜。侯爺您有空也去未央宮走走,莫讓這份誼變淡了。”
若之前隻是試探,接下來這幾句話正中趙陸離死。隻見他麵容煞白,薄抿,眉眼間的恥與難堪掩都掩不住。關雲旗這才滿意了,讓仆役再續一杯,口啜飲。為開國功臣之一,又是聖元帝曾經的左膀右臂,為何別人大權在握,富貴滔,單他閉門不出,遠離朝政?見微知著,若這君臣二人從無間隙,關雲旗絕不相信。
了太常寺之後,他漸漸立住腳跟,也就打聽清楚那道賜婚聖旨背後藏的玄機。原來皇上有意納兒宮,是趙陸離仗著曾經的,半途把兒截去。關雲旗得知此事並未對他產生不滿,甚至有點激。宮中藏汙納垢,兇險萬分,他怎麽舍得兒往火坑裏跳?再大的榮寵,都比不過兒的終幸福。既然趙陸離如此誠心,日後定然會善待。
然而那終歸是臆想,待見到變得尖銳冷厲的兒,他才意識到,或許侯府也是個火坑,但此時已沒有退路,皇帝賜下的婚事是不能輕易和離的。
趙陸離此刻恨不能化為青煙,直接消失在關家人眼前,也就不必這等屈辱。他最恨的人是霍聖哲,最怕的人也是霍聖哲。婚後他才影影綽綽地聽,關素原本是霍聖哲欽定的昭儀,位比副後。把關素從他手心裏搶走,趙陸離難免產生些許的暢快,然而那些暢快,都被這些要命的流言衝刷得一幹二淨。
若霍聖哲得知他扯著皇恩浩的虎皮來製關家,定會出最令他厭惡的似笑非笑的表。他已經能夠想象到他在心中是如何的鄙夷自己,然後跑去甘泉宮,迫使葉蓁看清自己懦弱無能的本質。
所以這件事一定要澄清,且還得從源頭掐滅!想罷,趙陸離就要開口請罪,卻被關老爺子擺手打斷,“不用解釋了。都齊家、治國、平下。你連家都不齊,何以承擔朝堂重任?回去後好好清理家宅,莫要鬧出笑話。”複又看向孫,溫聲道,“把我書房掛的那幅字兒取下來帶回去,日後引以為戒。”
關素乖巧應諾,起去拿字,回來後展示給趙陸離看,隻見上麵用狂草寫了五個大字——知恥而後勇。
關老爺子的確不善言辭,所以並未開口教訓孫婿,但這幅字以及背後含的意思,對趙陸離而言不啻於致命一擊。他想,未來三年,不,或許是五年,他都沒臉再登關家大門。
一番敲打過後,趙陸離終於可以帶著新婚妻子回家。當著關家饒麵,他極為地扶妻子上馬車,了車廂卻把手藏在袖暗暗拭。關素在他對麵坐定,拿出一條帕子,也將被的手腕了一遍又一遍,最後塗上味道刺鼻的紅花油才作罷。
瞥見趙陸離詫異的表,微微一笑,“抱歉,我有潔癥,而且很嚴重。”
“無事。”麵對關家人,趙陸離到很無力。
關素不介意讓他更無力一點,坦誠道,“之前在家宴上,我是故意挑明的。我關家雖是寒門,卻以耕讀傳家,見識並不比你們豪門世族。我從跟隨祖父踏遍九州十二國,四宣揚儒學,稍大點被送到外家,跟隨外祖母學習史學,亦跟隨外祖父學習農學。如果真把我放在心上,你應該知道,《左氏後傳》便是我外祖母所著,如今流傳甚廣的《稼農》一書,便是我外祖父的嘔心瀝之作。我從不以我的出為恥,恰恰相反,我到非常驕傲。因為他們教給我的知識以及為人世的道理,讓我可以毫不畏怯地麵對任何人。”哪怕在前世,也從未覺得自己卑賤,之所以忍種種誤解與責難,不過因為激趙家對關家的救助之恩罷了。
上輩子恩已經還完,這輩子也就無需再忍。
趙陸離的確未曾了解過妻子的家世,聽見這番話大訝異。左氏、仲氏、關氏,這三個姓氏或許很普通,但若涉及史學、農學、儒學,所有人都會瞬間意識到這三個姓氏所指代的三位泰鬥。左丁香、仲川柏、關齊,這三人位列當代十大文豪的前三,出去當真是如雷貫耳。難怪霍聖哲以昭儀之位納,由原來在這裏。
趙陸離恍然大悟,也終於回過味兒來。被三位文豪傾力教養長大的關素,怎會被那等拙劣的流言欺騙?方才是故意給他難堪啊!
“沒錯,我是故意給你難堪。”關素竟大大方方承認了,摘掉頭上的銀釵,撥了撥香爐的炭團,漫不經心地道,“我給你難堪,總好過陛下給你難堪。你與他南征北戰,應該知道九黎族最令人聞風喪膽的一支軍隊是什麽。”
“斥候。”趙陸離艱難地吐出兩個字。
“原來你還記得。”關素用帕子拭銀釵上的灰跡,眼波流轉,語氣輕慢,“斥候無不在,全魏國都在陛下的耳目之中,更何況一個鎮北侯府?我不知道你們君臣之間有何齟齬,但我知道,一個失去帝王信任的武將,府中定然不乏斥候。你一句話就讓我爹爹得了九卿之首的位置,又讓我祖父居帝師,你把自己當什麽?又把陛下當什麽?莫非他是你可以任意掌控的傀儡不?或許陛下不會與你計較,但落得一個欺世盜名、妄自尊大的印象難道是很榮的事?連先皇和太後都左右不了陛下的意誌,你鎮北侯是哪個牌位上的大神,憑得又是什麽?”
憑的自是頭頂綠帽,然而皇上也不會一味縱容鎮北侯,因為他畢竟是中原霸主。關素暗暗搖頭,心道除六爹、祖父、外祖父,世上的男人果然沒一個好東西。
“別了!這些話日後都別了!算我求你!”趙陸離出恥辱之。他比任何人都了解霍聖哲多疑又冷酷的子。但與他的猜忌打比起來,他更無法忍被他鄙夷輕視。他已經輸了,卻不想輸得太難看。
“我不,難道這件事就能當做沒發生?”關素終於給了他一個正眼,“我固然可以把流言下去。但我出寒門,侯府的仆役又怎會真心敬服我?表麵應了,背後傳得更兇也未可知。如今下初定,朝政未穩,多雙眼睛盯著侯府。背後造謠者想看我關家的笑話,殊不知反把侯府弄大的笑話。這事,還得你自個兒想辦法解決。我知道新婚那你是裝醉,也知道你故意避著我。你有心結未解,我可以等,既然嫁進侯府,我便會好好與你過日子,但前提是你要尊重我,信任我。我關素也有一錚錚傲骨,容不得詆毀與踐踏。”
連消帶打的一番話下來,趙陸離什麽脾氣都沒了,反而被妻子堅定深邃的眸吸引。在他的印象中,妻子溫、嫻雅、安靜,可是毫無存在的一個人,然而目下,變得如此鮮活熾烈,頭角崢嶸,讓見慣了卑弱子的趙陸離大震。願意等待他,也願意與他共同麵對侯府的問題,更願意坦誠布公地談話。這很好,真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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