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看向眼前人，他四十齣頭，長得還有點兒像自己現在扮的羅乾義，不過一眼就能看出，他乃一個真正的太監。這太監雙目盯著懷中擁著的包袱，面鬱，讓一下子反應過來，剛剛兩人相撞，並非是自己不小心，而是這個太監故意撞上了自己，他打的是這包袱的主意。

何當歸雙臂摟著包袱，笑道：「這是娘娘屋中打碎的破杯爛盞，說要用土埋了，你要去算怎麼回事，不給。」

開玩笑！這是以犯險，深燕王宅邸的戰利品，就算裡面真的只是一些破爛什，都比燕王賞賜的三百兩銀子更有紀念價值，更何況，這包袱里的東西還被燕王和那個名為「徐蓮」的子所珍視，怎麼可能讓小嘍嘍搶走？知道日後燕王登基之後的皇后姓徐，是名將徐達之，卻不「徐蓮」，而「徐無菡」。

菡萏，不就是蓮花麼？徐蓮和徐無菡，二者是同一個人嗎？假如答案是肯定的，那這個包袱里的東西，很可能就跟「徐皇后」的有關。那麼，此事就非常耐人尋味了，那人明知道是個假太監，還疑心的針灸是羅家或竇家傳下來的，卻居心叵測地進他們家的宅子里來，卻不不讓燕王抓，還將一個很重要的包袱，給這連面都沒見過一次的陌生人。徐蓮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不給？！」面前那個跟長得「差不多」，卻足足高了兩個頭的太監，左右晃一下他那膀大腰圓的，似乎下一刻就要一拳頭招呼給，口吻中更是滿滿的威脅，「死小子你是那顆蔥，也敢跟我爭辯，我可是此間最大的太監，是老夫人親授的大太監！」

說到底還是個太監。何當歸垂著眼皮道：「公公說的話我不敢不聽，主子下的吩咐，我更得依從，若兩者衝突了，我就只好先進屋向主子請教了再來為公公效力了。」

太監嗤笑道：「屋裡那位算什麼主子，沒的笑掉咱家的大牙，你拿我，就該先吃我一重鎚。」

說著，他一隻斗大的拳頭揮過來，向著何當歸的面門招呼上了。何當歸沒想到人居然比男人還野蠻，說手就手，無從招架，只能匆匆用手一擋，右手手心包住他的拳面，手背撞上自己的臉頰，只聽「刺啦」一聲，的面竟被撞開一個小口子，像紙張一樣支棱著邊角。這詭異的臉嚇得那太監後退一步，驚疑地再三看，最後張大，好像要。

何當歸慌張地往手腕間去找銀針，可越忙越錯，扎了手指頭，針卻不出一。心中著實大急，囂道，出師未捷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啊……」那太監只了半聲就停住了，眼皮子一翻，人一頭先前栽倒。何當歸連忙讓開路，讓他沒有阻礙地倒下去，卻在側時看見一個人並仇人的紅男人，拐帶了娘的聶淳。

太監倒下去之後，兩個高矮懸殊的男人默默站立一會兒，何當歸率先哼出聲來：「你怎麼能認出我？你跟蹤了我多久了？」

聶淳俯視的臉說：「羅乾義此人，我也見過，他在羅府里惡行惡跡，幾乎將能勾搭上的丫鬟全勾了一遍。早年我跟他父親過一樁事，算是有點干係的人，不想對他下手，就善言勸告他好好當大房義子，正經娶一門妻子，可他撂下一句『妻不如妾，妾不如』，就揚長而去。我就一個石子將他打進沙坑裡，剛要教訓他，偏巧你經過那裡，我就住了手，藏在樹后。」

何當歸訝異：「原來那個時候，你也在那裡，難怪當時我有種被窺的覺。」

聶淳點頭：「我見羅乾義爬起來，罵罵咧咧走了，你卻在沙坑裡，印著他面型的地方蹲著不走，還將一瓶藥膏倒在裡面。我看了一會兒，才約知道你是在用那個當模子，做人皮面。剛剛在街上看見你，第一眼認作是羅乾義，第二眼斷定絕對不是他，第三眼看見你翹著個蘭花指理順耳邊碎發，里氣的，我就突然想起了上次的人皮面，就踩著你走進了這座宅子。直到看見燕王其人衝進房間，我才知道這裡住的是他們那伙子。而你孤零零跑進這裡來，真是蠢了。」

「多謝搭救。」何當歸邊道謝，邊取出一塊狗皮膏藥，像上次常諾被打壞面時的理方法一樣，上了事。

兩人又沉默一會兒，聶淳深吸一口氣，剛要說什麼，何當歸的問題卻先出口了：「為什麼？既然你懂得勸羅乾義正經娶個妻子，踏踏實實過日子，為什麼你自己卻不能這樣做？你不知道我娘是個容易傷的人嗎，如果不能給想要的，你為何又要招惹？」

聶淳往斜上方翻了翻眼皮，用鼻音說：「你怎知道是我招惹，而不是招惹了我？別什麼都不了解，就把罪名胡往別人上栽，於此事上，我是很委屈的。」

何當歸一想前段時間那種天大地大，無尋親娘的凄涼心境，鼻子立時就一酸，嗆聲說：「我什麼都不了解？我又該了解什麼！你們二人躲了清凈去了，讓我一個在這裡白瞎心，胡思想凈往壞出去想！自然了，我一個晚輩也沒有批準不批準一說，可我至也該聽親口跟我道一句吧？」

「……心裡疙瘩著，於見你。」聶淳低低道一聲。

可何當歸本不容他說話，一嗓子一口氣地直說下去：「聶大俠你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大丈夫，行事明磊落，為人高潔，在羅府里走錯了路還得洗個腳去晦氣，就算你只同做十天八日的夫妻，到底也有做男人的責任，你勸勸見我一面怎麼了？自己的親娘像躲鬼一樣躲著我，我的委屈又找哪個說去？你們不清不楚的住下了，來日讓認識的人揭出來了，我又該用什麼面目對人？」

「……對不起。」聶淳沒了轍，代羅川芎道個歉。

原本這氣也不上沖他撒，可憋在中心間的話早就摞疊摞了，現在終於見著個相關的知人，登時也不管親疏遠近，直衝著他嚷嚷起來。連對著青兒沒講出口的心裡話，夾帶著兩世轉過來，心裏面對母親所有的怨，一腦全數傾倒給他。

心中的酸意似水一樣蔓延開來，滾滾淚水止不住的下，口中道：「說什麼不跟何阜和離，全是為了我著想，說什麼觀里當姑子去，也是在給我祈福，惹得人人背後說我不祥，自打我出生后就絕了母親的富貴日子，一天比一天走下坡路。何曾有個說公道話的，道一句稚何其無辜！」

「……你諒些，是個弱的人，沒了父親當依靠，不用你當借口又扯什麼借口。」聶淳低聲解釋。

「這世間要是想找第二個比我更諒母親的兒也難，」何當歸咬牙冷笑，淚水在裡是鹹的，「小時只幾歲上，尚什麼都不懂時，又找個何阜，結果未得著良善人，這樁錯怪在了我的頭上，就已經很可笑很可笑了；后我長到十幾歲上，幸而頭腦生的不蠢，攢了點本事和基，心中也惦記著這個唯一的親人，為自己謀前程時，第一想到的只是，要不是為了，我早就離了羅家的牢坑了。」

「那，你現在走吧，也不會回那裡去了。」聶淳難得地低頭勸道，「我知道你孝順，多早晚也能明白過來，你才是對最好的人。」

他遞上帕子，一手撥開，一任淚水自行淌下，邊還是噙著冷冷的笑，道：「聶大俠你懂什麼，我的心從來就沒人懂過。我待的好，卻不在口上和行止上，現今這世上，那些明面里的好，虛偽矯飾的也不；我是打心底里想著、為著，然後才發於言行，只恨不能拿走心裡的苦擱進我心裡，只怨自己不能早幾年開竅，趕在嫁何阜前掐斷此事。都說母連心，我卻永遠跟隔了一層，有時真覺得自己是外面抱養來的，母親才會這麼著三不著兩的疏忽著，三歲擱到農莊，九歲擱進羅家老宅，一屋子豺狼，母親多放心我哪！」

「……丫頭，心中含愧，時間拖得越久，愧得越厲害，漸漸就愈發不敢見你了。」

「去道觀前念的是何阜那個混賬人，住道觀時想的仍是他，等終於不住道觀了，又跟著聶大俠你私奔了，打量從來沒有一個我在眼裡。好吧，這些我且不怨了——我也從未正面怨過，跟你說的這些話，我何曾對第二人抱怨過，給我傷心最深的幾人中，我唯一不敢怨懟的只有。」何當歸攥著聶淳的帕子，重重擤一下鼻涕，繼續道，「難道往日里我的心跡還沒有剖析得更加分明嗎？我只想照顧，只想幫，是因為，我不放心將推給別人照顧……」哽咽一聲，捂著臉說，「那日你又說不能跟長久，又不肯讓我見，說完你就跑了，你知道被丟在原地，我心中是何樣滋味嗎？」

「對不起。」聶淳再道歉，「那天我剛跟吵過架，帶著一肚子火就出門了，遇著你，就忍不住張口說了那些氣話。」他忽而手，一臂將何當歸攬進懷裡，將哭花的臉龐按在自己口，沉聲說，「我同相不睦，原不該拿你撒氣，此事是我過錯。我也知是一個蠢笨的癡人，又認真計較些什麼呢，要計較也不等今時今日了。」

何當歸之前在哭泣，是人不，眼不，只有淚水在流。如今一通心裡話，憋了兩輩子才在人前講出來，而且聽聶淳的口吻和言外之意，似乎跟還有些「同病相憐」的意思，彷彿他也是從母親那兒吃了不苦頭的樣子。此時，被這個疑似為「繼父」的大男人擁在懷中，卻突然又有了一點心酸之意，搭搭地哭出聲來，隻眼淚不似之前那樣沛了。

「以後再也不會這樣了，我保證。」他的腦袋，四顧一眼說，「別哭了丫頭，這裡是燕王宅邸，實在不是個站，就算你要哭要撒火，咱們也換個地方罷。」

哭著問：「我娘在哪兒？我要見。」

聶淳默一下才說道：「等得了空，我帶你去，你先收一收眼淚，咱們從這兒出去，餘下再說不遲。」往日里，總覺得這丫頭不不像川芎的兒，還不像個小孩子，簡直是個小人——自從道觀回了羅家之後，他就一直這麼覺著。可今日見哭得狀，又分明是一個可憐極了的被母親丟棄的孩子，讓他打消心中疑慮，並生出幾多憐惜和嘆。

兩人又已男人抱「太監」的形態擁抱了一會兒，何當歸終於不哭了，聶淳拍拍的頭，輕聲說：「走吧，我趕時間約了人，而且兔兒鎮現在很，你不該來這兒玩耍。竟然玩進燕王家裡了，你嫌小命太長嗎？」

「我死我活，從來都是我自己一人的事，何必管我。」何當歸賭氣這樣說著，卻沒掙開聶淳牽著纖細手腕的大掌，只是見他好像要用輕功帶走，連忙制止道，「別忙，稍候！我還沒去賬房領我的三百兩賞錢呢！」說著出燕王給的小木章來。

聶淳又好氣又好笑：「你要錢不要命了你！」

「命是第一位的，」還好，何當歸的「三觀」還算正常，「不過三百兩銀子是我用命換來的錢，我既得了命活下來，以後當然還得繼續花錢，所以三百兩銀子不拿到手，休想我離開這裡。」

說到底，還是要錢不要命。不過如此堅決，也是因為帶著聶大俠這位武藝高超的保鏢，平添了三分膽氣，上賬房領銀子之類的全都不在話下！

於是這對二人組先去了賬房，聶淳等在屋外面策應，何當歸拿著燕王印鑒說明了領賞一事，誰知那賬房老先生都未看一眼燕王的印鑒，就爽快地三百兩銀子給了，彷彿燕王先通過什麼「心電應」告知於他了。暗自嘆一聲，燕王賬房管理疏鬆，就拉著聶淳速速走了，收木章子懷前，無意中多看了一眼，卻讓一下愣住了。

這個是……半邊風月的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