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明符暖的漸漸散去,四周變得清晰起來。清晨的白霧挾裹著夜里的寒徐徐鋪開于天與地,院子里,有清脆的聲音“叮叮當當”地響著。
這是一個雪后的清晨。
“柴桑,這麼早就起來鑄劍了?”有人的聲音響起,帶著善意的調侃:“想多鑄幾把劍給閨存嫁妝啊?”
“嘿嘿。”被調侃的人也不惱,只是憨厚地一笑。
柴桑?簪星心中微怔,那不就是無憂劍的鑄劍師嗎?這是無憂劍的記憶?
院子的最中間,站著一個中年男人。比起高深莫測、總是沉默古怪的鑄劍師來說,這個男人看起來更像是一個普通匠人。他材矮小,皮糙黧黑,容貌甚至可以說是丑陋,佝僂著背,正在火爐邊叮叮當當地打鐵。
院子里堆滿了積雪,寒冬臘月,他卻著膀子,打得滿頭是汗。洗得發白的子上布滿了補丁,看上去家境并不是很好。
簪星走到他邊,柴桑毫無所覺,專心致志地做著手中的活計。
這里是無憂劍的記憶,存在于記憶中的人,看不到簪星。
他正打著,冷不丁從屋里傳來“咿咿呀呀”的啼哭聲,柴桑一愣,丟下鐵鉗就往屋里跑,簪星好奇地跟過去,就見那間破敗的、搖搖墜的紅泥屋,柴桑站在榻邊,正手忙腳地給嬰孩換尿片。
“哎喲,不哭不哭,爹在這里,爹爹保護你。”男人笨拙地安懷中的嬰孩:“我們無憂最乖了。”
無憂?
簪星看向襁褓中的孩子,這應當是個嬰,不過三四個月大小,裹著件花襁褓,正對著扮鬼臉的柴桑出一個甜甜的笑。
無憂是柴桑的兒,他用兒的名字為劍命名?
匠人不會回答簪星的疑,只能順著無憂劍的回憶看下去。
接下來,是柴桑照顧年兒的一段日子。
匠人柴桑是月支國的一位鑄劍師,聽聞他們家族世世代代都是鑄劍師,祖上還曾是專為皇室權貴鑄劍的高人。不過后來就漸漸沒落了,到了柴桑這一代,日子更是過得捉襟見肘,連飯都吃不飽。至于所謂的鑄劍世家,鄰人聽了也只是付之一笑。
柴桑父母早亡,妻子也在兒出世后不久病逝,只留下一個嗷嗷待哺的兒,柴無憂。
柴桑很寵這個兒。
他每天努力地做活,多賺些工錢,全拿來給無憂買吃食料。白日的時候他一邊打鐵一邊照顧無憂,晚上的時候就點起油燈,在燈下給無憂做鞋做,補小裳。
起先他并不會做,握鐵鉗的手拈起繡花針,總有幾分蹩腳與笨拙,如同兒白的小手落在他糙的掌心,總是令他小心翼翼、不知所措。待后來,慢慢地就練了。他的裳針腳做得比鄰居家嬸子還細膩,辮子扎得比城里最俏的姑娘還要好。
人人都夸他有一雙巧手,無憂雖然沒有娘,卻仍然無憂無慮,漂漂亮亮。
牙牙學語的嬰孩很快就長大了,長了紅齒白的小姑娘,長了裊裊婷婷的豆蔻,長了明眸皓齒的二八佳人。
柴桑在院子里打鐵,鄰人經過,笑著問門口繡花的姑娘:“無憂,日后可要找你一個像你爹一樣對你好的夫君啊。”
孩子不服氣道:“我才不要找一個像我爹那樣的夫君呢,我要找,就要找一個才華橫溢,會讀書會寫字的公子!”
“什麼讀書寫字,你就是想找個俊俏的。”鄰居家的小虎對扮了個鬼臉:“你就是嫌你爹丑!”
無憂氣得從凳子上站起來,追著要打小虎:“胡說,我爹才不丑,我爹一點兒也不丑!”
柴桑一邊打鐵一邊看著他們打鬧,笑得眉眼舒展。
他本就長得矮小,容貌也陋,偏偏得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兒。年輕與衰老,麗與丑陋,像春苗與枯木,鮮花與朽泥。
無憂十七歲的時候,許了一戶人家。
對方是書香門第的爺,生得一表人才,文質彬彬,容貌果如鄰人說得那般俊俏。最重要的是為人謙遜溫和,才華橫溢,還會買杏花糕給無憂。
人人都說柴桑得了一位好婿,匠人私心里卻犯了難。對方雖然稱不上高厚祿之家,卻也吃穿不愁,說起來,是他們家高攀。對方的彩禮不低,作為父親,自然要為兒準備厚的嫁妝,以免到了婆家被人瞧不起。
夜里無憂睡著后,匠人披著服點起燈,在桌前盤算著家中還能拿出來多銀錢。房屋莊子什麼的,他實在負擔不起,除卻一點銀錢,他還想給無憂置辦一件最的嫁。
一顆腦袋從門口探出來:“爹,大半夜的不睡覺,你干嘛呢?”
柴桑將記賬的本子藏到后,笑道:“盤算給你做嫁妝呢。”
“什麼嫁妝?”無憂臉一紅:“咱們家哪有錢做嫁妝?”
“就算沒錢也不能了咱閨的嫁妝,”柴桑難得與兒玩笑:“要不爹給你打把劍帶到婆家去,日后婆家要是有人欺負你,它來保護你。”
無憂嘲笑道:“爹打的劍,用來砍柴還差不多,還保護我。我才不要。”
“咱們家可是鑄劍世家,”柴桑佯怒:“說說,想要把什麼樣的劍?”
“嘿嘿,那我要把漂亮的,最好是銀白,如果劍柄能刻一朵霜花就好了,我不喜歡太沉太重的,如果能輕巧一些那就更好,要一眼看上去就很不凡......爹你干嘛走了,我還沒說完呢!”
聲音漸漸地小去。
院子里打鐵的聲音卻越來越頻繁。
為了給無憂置辦嫁妝,柴桑開始接更多的活,他其實已經不再年輕,力比不上從前。每日這樣不停歇地打鐵,原先陳舊的宿疾便逐漸顯出來,一到下雨天,膝蓋疼得厲害。
無憂也察覺到這一點,拉著柴桑回屋,氣道:“這樣下去不行,爹你又不是年輕人,這種天氣就不要打鐵了,回屋休息!”
柴桑表面上應了,待無憂出門的時候,背著無憂又打上了。
城里布莊里的水羅緞要三兩銀子,用來裁做嫁最好。他快要湊齊錢了,等拿到緞子給無憂,無憂不知道會有多高興。
新年在即,年一過,兒就要出嫁。他這一生雖無甚本事,卻已十分知足。
一直到這里為止,所有的記憶都很從容。那些柴桑與無憂相的日子似乎填滿了記憶的每一個空隙。零碎而又溫暖,它不厭其煩地重復瑣碎的日常,似乎對這段記憶不舍,以至于時間流逝得十分緩慢。
簪星不知道外面現在如何了,無法從這段記憶中離出去,只能耐著子繼續看下去。這或許是無憂劍想要看到的。
想,這可能不只是無憂劍的記憶,也是無憂的記憶。
記憶的畫面開始逐漸變得模糊了,流逝的時間變得不穩定,似乎對于記憶的主人來說,接下來的這段回憶十分痛苦,使他心飽巨大的煎熬。
月支國的新年,大地被積雪覆蓋,家家戶戶檐下掛起了燈籠,大門了春聯喜字。無憂將屋門前最后一朵窗花得整整齊齊,聽見外面經過的路人說話。
“天香樓又開始賣春酒了。”路人催促:“快點去,二十個銅板呢,晚點就買不到了。”
無憂了天,已經是傍晚了。
明日就是新年,月支國的商販都不會開張,本著想要早些賣完回家的心,許多小販都會將東西賣的很便宜。春酒到了這個時候買比平日里二十個銅板,最是劃算。柴桑好酒,素日里卻舍不得酒錢很喝。
他還在屋子里張羅明日的年夜飯,無憂將銅板揣到荷包里,自己出了門。
記憶到了這個就停止了。
周圍變得漆黑,時不再流逝,月支國的雪雖然厚重,可那只是存在于記憶中的假象,并不會對人有任何知覺,可簪星竟卻會覺得冷。
那是一種無孔不的、似乎要鉆人心底的冷。從腳心生起,一點點蔓延侵噬,爬上人的四肢,爬上人的五臟六腑,冷到骨頭中。
無憂沒有回來。
又過了很久很久,“轟隆——”一聲,雷聲炸響在耳邊,似乎有淅淅瀝瀝的雨聲響起。
簪星看到柴桑拖著生病的軀,四尋找兒的下落,賣酒的商販告訴他,無憂在傍晚的時候買過酒,之后就離開了。
可沒有回家。
那個矮小的不起眼的男人瘋了一般在新年的前夜找尋兒的蹤跡,直到第二日,有人在坊市的街頭看到了一橫陳在地的尸。
孩子神驚恐,衫不整,渾上下傷痕累累,慘不忍睹。
死在了新年的第一天。
那些暖的芒水一般的褪去,記憶開始變得蒼白、晦暗。鋪天蓋地的絕與悲傷瞬間席卷了整個小院,簪星看到柴桑伏在兒上失聲痛哭。
活了半輩子沉默寡言的男人,哭得撕心裂肺,絕又無助。
那種極度的悲傷幾乎要過記憶傳遞給每一個人,簪星也控制不住地了眼眶。
有經過的路人告訴柴桑,昨日夜里經過酒樓時,看見一個孩子被幾個醉漢拉拉扯扯地上了馬車,看模樣,是月支國將軍家的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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