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總管暗暗舒口氣，退出韶景軒后，便往天地一家春來，將皇帝的話悉數傳達。

　彼時紅抱著手爐站在窗前聽，回時看到落地穿鏡里自己的影，一襲梔子黃繡萬蝠萬壽的宮裝，規規矩矩，不過分莊重也不輕佻。這個年紀這幅打扮有些顯老，可正因為份地位的不同，紅不能輕易穿紅戴綠，在其他妃嬪奴才面前顯得不尊重，也不知道幾時起，自己就坐上這六宮里舉足輕重的地位，而如今最大的不同，再也不用顧忌皇后的意思了。

　“給抱琴一個好去，暫時別送回家里，免得惹來是非。”紅吩咐吳總管，一面將準備好的荷包遞給他，里頭是滿滿一袋金葉子，鄭重地說，“這件事把你卷進來了，皇上若查，我們雖非犯了什麼大罪，但欺瞞皇帝也是大錯，難為吳總管愿意為我冒險，這份我記下了。”

　吳總管俯首謝恩，道：“奴才為娘娘做事，是應當應分，皇上大安娘娘大安，才有奴才的福氣。這兩年風風雨雨，眼下才有安泰之勢，奴才也盼著天下太平六宮祥和。”

　紅道：“開春選秀新人宮，不知又是怎樣一番景，后宮的事自然由我和愉妃娘娘協助皇貴妃，吳總管只管照顧好皇上的起居飲食。”

　吳總管領命，帶著紅賞賜的金葉子退下，紅抱著手爐走到桌邊，桌上一份名冊，是最后要參加殿選的秀名單，一個個都是十四五歲如花的年紀，轉眼，紅再也不是這宮里最年輕的妃嬪了。

　紅再年輕，好歹比大阿哥年長一歲，可想到除夕夜宴上，被太后另眼相看的小戴佳氏，那孩子比和敬還小好幾歲。紅著名單苦笑，再往后十幾二十年，新宮的妃嬪，是不是要比佛兒還小了。

　輕輕撥弄手爐上的銅環，慢慢將心平靜下來，既然一早就知道自己也不過是皇帝邊的一個過客，又何必在乎將來的人多大年紀多漂亮，這與不相干，守住自己的宮閣和孩子，好好過日子便是。

　年初五，如茵帶著福隆安進宮請安，愉妃、舒妃、陸貴人幾位都聚在一起說話，午后一場大雪將眾人困在屋子里，雪霽天晴如茵就被催著回去，生怕再遇風雪，路上不好走。

　紅獨自送如茵出園子，福隆安和佛兒手牽手地在前頭跑，路上的積雪尚未來得及清掃，雖然路難走，但慢慢的一步一步，倒是給了紅和如茵單獨說話的機會。提起純貴妃的事，方才人多不好說，此刻如茵才告訴紅：“蘇召南死后，蘇家本就一蹶不振，蘇夫人帶著家人回鄉下去，京城里只零星留了幾個人，一家子散開了，早已不樣子。蘇夫人在南方過得也不如意，傅恒說既然姐姐不愿手七阿哥的死因，那些證據他暫且收著，將來若是用得著也罷，用不著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放蘇家人一條生路。”

　“七阿哥是他的親外甥，富察大人愿意順從我的意思，我激不盡。”紅真誠地說，“但我也尊重富察家意愿，富察家若要將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也是應該的。我不想手，只是因為在我看來，皇上不會希我管這件事，與富察家的恩怨并不沖突。”

　如茵搖頭道：“已經過去一整年了，他們若真要做什麼，還等到現在或是將來？若是朝中另有勢力過富察氏，那他們或許要借此機會扳倒政敵，可是富察家權傾朝野可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失去皇后和七阿哥固然是劇痛，但對于整個家族來說，要費心的不是給七阿哥和皇后一個代，而是重新豎起賴以依靠的支柱。”

　紅道：“大人若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你只管來對我說。”

　們一路往圓明園外去，遇見宮太監無不畢恭畢敬，更有人知道令妃娘娘出行，趕著將前路的積雪掃清，如茵笑道：“宮里人總算清醒過來了，知道姐姐的分量，往后為皇上辦事，能更得心應手。”

　紅苦笑：“的確是不同，如今他們看人的眼神、說話的語氣，都會讓人不由自主地飄飄然，怪不得世人一生都追求地位與權力。”

　如茵道：“姐姐如今神氣質，也與從前有些不同。”

　“因為心境不一樣了。”紅說罷這句，稍稍猶豫后，才繼續對如茵道，“皇后娘娘不在了，傷心絕的悲痛淡去后，我看待皇上的心很快就變了。我知道這樣的心態要不得，我也從沒想過皇后若不在了會怎麼樣，但的的確確不在了，很多事都因此有了變化。”

　“變得什麼樣了？”如茵問。

　“我一度以為自己是在模仿皇后從前對皇上的言行舉止，甚至怕皇上會因此厭惡。”紅認真地說，“可我沒有學皇后，就是忍不住地會跑出一些嬉笑嗔罵的話語，那是我從前守著自己的本分，絕不敢的心思絕不敢說的言語，但如今，哪怕有皇貴妃在上，且即日就要為皇后，我也不再顧忌。就是突然覺得，我可以放開懷抱去看待皇上和我之間的。”

　如茵道：“姐姐這話旁人聽去，可了不得。”

　紅點頭：“是，所以我也只能對你一人說。我愧疚過自責過，可是按捺不住這樣的心滋長，現在索就隨去，我暗暗覺得這并不是壞事。”

　“當然不是壞事。”如茵道，可為旁觀者，有些事看得更清楚更冷靜，拉著紅的手道，“只要姐姐始終明白自己是個妃子，就錯不了。”

　“是啊，我只是個妃子，那日我也對純貴妃說了類似的話。”紅笑著問如茵，“眼下只管及時行樂，但將來我不再得寵，被皇上忘在角落里，再也不會有人來特地為我掃清積雪時，你還和我好嗎？”

　如茵燦爛的一笑，仿佛已迫不及待趕來的春那般好，溫的言語暖進紅心里：“自然和姐姐好，我們下輩子是要做親姐妹的人，這輩子都要黏在一起。”

　然而們何止是做姐妹，小公主與福隆安青梅竹馬，連皇太后都默認了兩個小家伙的將來，紅和如茵還是要做親家的人，此生注定有緣。而比起大行皇后前，在皇帝邊二十多年，因為不把丈夫的任何妾室放在眼里，若非遇上紅，皇后竟是一生孤獨連個朋友都沒有。

　紅一路走來雖然坎坷，如今宮里有愉妃、舒妃作伴，宮外有如茵鼎力扶持，的生命里不單單只有皇帝，還有親人、朋友，所以即便有一天皇帝的不再屬于，還有親和友可以依靠，但當年的皇后，喪子之后夫妻間的意在無形中出現裂痕，的世界就了。

　紅的存在雖然重新粘合了帝后之間看不到的裂，可興許從那時候起，皇后的心智就有了變化，再后來幾番起伏，的人生就承不起了。

　紅送走如茵后，一個人走回天地一家春，果然天晴不過半個時辰，這會子又沉沉地起了風，原本晴好的心也變得沉重抑起來，但回到天地一家春，看到宮們捧著手爐拿著披風在等紅回去，一見就圍上來將和佛兒裹得嚴嚴實實，噓寒問暖地擔心紅和公主會不會被風雪所欺。

　紅忽然覺得，即便沒資格將紫城或圓明園稱作自己的家，這小小的院落宮閣，必定是的歸。前路漫漫不知去往哪里，若有一日迷茫不知該如何走下去，“回來”就好。

　安寧平靜的時，不知不覺就從指尖溜走，正月之后，紅與愉妃協助皇貴妃共同料理大行皇后周年祭奠。而三月，亦是每一年皇后帶領妃嬪親蠶的日子，舊年皇貴妃還在貴妃位時，曾代替皇后親蠶，如今為六宮之首，議論起這件事，皇帝卻道中宮無后，就沒有妃子代行一說，皇貴妃不宜前往親蠶，今年這件事就擱下了。

　皇帝這番話傳出來，遭大臣和妃嬪議論，去年風頭正勁的輝發那拉氏一族如臨大敵，唯恐皇帝突然生了變故，不再有立繼后之意，或是說不再有立皇貴妃為后的愿。那陣子時不時有人進園子來見皇貴妃，紅聽舒妃說：“那拉氏的人，給皇貴妃送去好些坐胎藥，在外頭求神拜佛的，盼著皇貴妃能有所出。”

　紅想起元旦那日，在平湖秋月太妃邊嬤嬤說的吉祥話，笑道：“皇上似乎是要添子嗣的，卻不知是誰有那福氣。”在看來，那送來吉兆的錦鯉，是為了弘歷而跳躍，并不是為。以至于舒妃問為何不服坐胎藥催孕，紅也笑：“我怕是注定沒這個福氣了，倒是姐姐不妨試試看，若是給佛兒添個小弟弟，咱們就更熱鬧了。”

　恰是那一日姐妹倆說閑話時，皇帝下旨頒布天下，冊封皇貴妃那拉氏，為中宮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