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出, 皇帝怔住了,前的人也傻了。鄂奇里氏往上就是倒十輩兒,也是烏梁海祁民出,什麼時候改回民了?
他們費琢磨的當口, 嚶鳴蹲了個安, 說:“萬歲爺要是沒旁的吩咐, 奴才告退了。”然后不等皇帝答應, 自己從從容容退出了牛皮大帳。
后終于傳來了件砸碎的聲響,嚶鳴那一刻腦子是昏沉的,白茫茫一片, 什麼都沒法思量了。想這回可算徹底在前了臉, 接下來會怎麼樣, 管他呢!
皇帝這輩子, 從來就沒挨過那樣的罵。起先他也沒明白, 忽然把自己變了回民, 究竟是什麼意思。他甚至覺得可能是糊涂了, 粥沒喝上, 連自己的祖宗是誰也給忘了。后來他猛地回過神來,為什麼偏偏是回民,因為回民不吃豬, 竟敢罵一國之君是豬!
皇帝氣得臉發白, 站在那里, 咬著槽牙搖, 握起拳撐在書案上, 才保他沒有氣得跌坐回龍椅里。
“這個混賬行子!”這已是皇帝罵過的最不品的話了,他從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被一個人兌這樣。罵人不帶臟字兒,這麼拐著彎的奚落你,簡直比指著你的面門罵還人難堪。
皇帝的憤怒不得紓解,揚袖掃了書案上的文房,那些筆墨紙硯嘩啦啦四散滾落,前的德祿、三慶,還有小富,三個人篩糠似的抖作了一團。
“萬歲爺、萬歲爺您息怒……”德祿往前爬了兩步,哆哆嗦嗦說,“您保重圣躬,為這個氣壞了子不值當。”
皇帝沒有再說話,怒火藏在郁的面下,如暴雨將至,人心驚膽戰。
如果可以,萬歲爺這會子想殺人吧?先殺了那個罵人的齊嚶鳴,再殺了納辛和薛尚章。他們一個親爹,一個干爹,就教出來這麼個不要命的主兒,四更的時候妄圖謀害圣躬,這會兒又出言不遜,薛尚章把保舉進來,原來就是為了謀反。是不是覺得有太皇太后護著,就有恃無恐了?這要是把萬歲爺氣出個好歹來,用不著別人收拾,太皇太后頭一個不能放過。
小富沒見過萬歲爺震怒的模樣,在他的記憶里,萬歲爺一向喜怒不形于。有時候那些臣工們的諫言分明已經令他火冒三丈了,他仍舊可以清風明月一笑了之,這是為君者的肚量。
結果這回肚量用到了極限,只要萬歲爺一聲令下,齊嚶鳴掉腦袋的資格都有了。
小富向上覷了覷,“萬歲爺,嚶姑娘就這麼跑了,奴才把抓回來,供萬歲爺置。”
皇帝的眉眼深鷙,緩緩搖了搖頭。太皇太后的那面“萬國威寧”在上,他起先倒不擔心會拿出來,沒那個膽兒。眼下可就不好說了,因為一個膽敢如此大逆不道的人,還有什麼事兒是做不出來的?
嚶鳴那廂邊走邊拌蒜,罵完了一時舒坦,過后還是有點后怕。原來停馬車的地方已經支起了小帳篷,松格站在門前等著,見了就說:“徳管事的到底是萬歲爺的人,辦事兒真是熨帖。他說咱們夜里不能睡馬車,地方太小,不直,往后要羅圈兒的。打發蘇拉來支了這頂帳篷,還送了兩張厚氈,回頭墊上褥子再放竹席,不怕肚子寒。”
嚶鳴走過來,什麼都沒說,閃進了帳篷里。
松格見萎頓,料著又委屈了,想起這個就人難。萬歲爺老這麼的拿當眼中釘,將來還說要封后,封了后怎麼辦,兩口子見天兒打架嗎?真要這樣,還不如那會兒對大行皇后呢,瞧著不痛快不瞧就是了,撂下不管,豈不兩下里都省心?
松格往前蹭了兩步,悠著聲道:“主子,咱們不能心眼兒窄。您想想,頭前咱們在府里不也得留神過日子嗎,這回換了個不好伺候的,咱們兵來將擋,就蒙事兒吧,蒙著蒙著就過去了。”
嚶鳴搖搖頭,一腦子漿糊,覺得前途渺茫。早前的福晉哪兒像皇帝這麼損,府里三個孩兒,大姐姐嫁了人,底下就是。潤翮是個跳墻掛不住耳朵的,將來一心要當姑子,福晉后來最疼,也算苦盡甘來了。可這個皇帝呢,你不準他的,他也沒什麼消遣,閑在了就和你過不去,欺負你進了宮無可倚傍,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
不過這回細品味,嚶鳴到了一痛快,從無限忐忑中穎而出的那種痛快!有點高興,戰戰兢兢等著過會兒前的人來拿,一邊抓住了松格的手代言:“萬一我不明不白死了,你別慌,路上想轍逃走,要不進了宮就再也出不去了。”
松格被說愣了,“主子,怎麼還要死要活的?”
“我罵皇上了,他一時沒回過神來,料著用不了多會兒就要來砍我腦袋。可我不后悔,我唯一后悔的是罵得太委婉,不解恨。橫豎就這樣了,沒什麼,死就死吧。”笑了笑,想起皇帝挨罵時的神,愈發高興了,“可真痛快!”
松格頓時眼前一黑,“您罵他了?您怎麼能罵他呢,那是皇上啊!”
做出了一副誰誰的樣子,捵了捵角說:“我那會兒在氣頭上,就沒管那麼多。過后我也合計了,我自個兒死沒什麼,怕連累家里。不過我們家累世功勛,應當不會因為我的一時失言,就把全家都害了吧?”
這個誰說得準呢,痛快過后就是痛苦,嚶鳴捧著腦袋又開始發愁,松格像慈寧宮前的鹿鶴同春似的,著脖子站在帳前,如臨大敵地等待著,等著皇帝醒過味兒來,打發人來摘主子的腦袋。
可是等了很久,久到兩個人眼皮都打架了,也沒個人來。算了,死不死再說,先躺下睡吧。于是了裳碼在枕頭底下,一覺睡到外面車馬有了靜,忙坐起來后脖子,什麼事兒也沒有,老天有眼,又多活了一夜。
“皇上其實也沒那麼壞。”松格說,“您瞧您都罵他了,他也沒整治您,這是何等襟啊。”
嚶鳴可不這麼認為,君子報仇,著什麼急呢,有的是時候。如今是皇后大出殯的當口,不宜見,等這事兒一完,接下來可就不好說了。
無論如何,活一天算一天,也沒有多重的心理負擔,照舊打簾看外頭風景。起先剛出城的時候還有人家,到后來人煙就了,第二天的整個行程幾乎沒見著村落,就是沒完沒了的原野和山巒。中途遇見了北沙河,便順著河流溯源而上,一直向北行進。
車隊茫茫,往前看,看見皇帝的金龍乘輿大搖大擺,占據了道的一大半。黃昏又到了,一落日懸在天邊的山頂上,紅彤彤的火燒云彌漫了頭頂的天宇。前面有擊掌聲約傳來,皇帝下令就地駐扎,不一會兒就見侍衛們扯起黃的帷幔,以輦為中心,畫了一個巨大的圓。
圈幔城要不了多時候,牛皮大帳搭建時,皇帝在輦里宣召了幾個隨扈的軍機大臣。那些腦后拖著花翎的員們微微躬在輦前聆訓,嚶鳴想起了阿瑪,納公爺在家是那麼有款兒的大爺,見了皇帝照舊俯首帖耳,這就是命啊。
松格那頭呢,還惦記著那把懸而未落的鍘刀。去找了小富,沒指能套出什麼話來,就是去咂一下前當上差的反應。太監都是人,他們長著比狗還靈敏的鼻子,只要有任何風吹草,他們立刻就能上臉。
“噯,諳達……”松格挨在一個帳篷邊上,見小富經過,聲打了個招呼。
小富一看是,將手里的托盤給了邊上的小太監,自己對著袖子過來,說:“松格姑娘,你主子讓你過來的?”
松格說不是,“我們主子從昨兒回來就恍惚著,也不肯開口說話。我琢磨許是出什麼事兒了,特來問問諳達,好我心里有數。”
小富說沒什麼,臉上還帶了一點笑,“八是趕路累著了,這才懶開口。”
“那……沒出什麼岔子吧?”
小富還是搖頭,“沒啊,都好好的。”
這松格就鬧不明白了,敢罵了皇帝就這麼黑不提白不提地過去了?要是當真這麼心寬,也不至于隔三差五給主子上眼藥吧。
“噢……”松格糊里糊涂說,“那,謝謝諳達了。”
小富點了點頭,臨要走的時候還很好心地叮囑了一句:“荒郊野外的,人員又紛雜,不像在宮里頭。你仔細伺候著,夜里警醒點兒,留神有蛇蟲。”
松格噯了聲,轉回們的小帳去了。
“主子,”對嚶鳴說,“奴才覺得萬歲爺可能最后也沒琢磨明白,您罵了他什麼。要不小富還笑呵呵的?早張咬人了!”
松格的腦子還是簡單了點兒,要真這麼想,就是把皇帝當傻子了。嚶鳴也沒特意去同解釋什麼,唯一惦記的,就是那口說好了要還的燉鍋,最后下落不明了。想喝口熱的,從昨兒到今兒,覺得自己快不行了,再這麼下去不等皇帝殺,自己就枯了。
還好,后來有人給送了蘇造和燕窩來,這回什麼也管不上了,燕窩就窩頭,味道居然還不錯。
只是這一夜睡得了點兒,簡直從未如此暢快過。等到第二天黃幔城里所有的帳篷都收拾干凈的時候,們的小帳依舊堂而皇之佇立著。
最后還是三慶過來,隔著門簾說:“姑娘,該醒醒啦,咱們得開拔啦,駕在等著您吶。”
沒多會兒人從帳篷里出來,大概是自覺睡過了頭沒臉見人吧,頭上頂著孝服,很快鉆進了馬車里。
倚著車圍子的嚶鳴到這會兒還暈乎著,馬車晃,的腦袋也跟著晃。拍了拍腦門,“今兒怎麼了?”
松格也迷糊著,“奴才覺得,咱們可能是被下藥了。”
這個推斷很正確,嚶鳴也十分認同。燕窩就窩頭,天下哪來那麼便宜的事!抬手了角,那枚萬國威寧的印章果然沒了,嘆了口氣,“松格,你的針線怎麼一點長進都沒有,這麼輕易就人把印去了。”
這方印是太皇太后暫借給保命的,那麼珍貴的東西,是英宗皇帝臨終留下的唯一念想,對太皇太后意義非凡。如今弄丟了,回宮后無法還太皇太后,那麼這條小命不必皇帝去算計,自有人把大卸八塊。
車滾滾,碾過道,遇上石子便發出沙沙的聲響。皇帝半靠著引枕,一手舉書,一手將印掂在指尖。萬國威寧……這枚印他在多年前見過一回,時候久遠,記憶已變得模糊,只知道這印章名頭雖大,卻是英宗皇帝自己刻制的閑章。玉石紐上,一刀背花刻得略深了些,彼時英宗皇帝的眼睛已經不怎麼好了,才會略略壞了品相。
皇帝在印上輕,心里有小小的得意,那種得意竟比制了朝中暗涌還要令他高興。為什麼呢?大約因為朝堂上都是老對手,已經失去了新鮮。而這個新對手,是可以用孩子式的惡作劇去坑害的人,必須小心翼翼捉弄,因為若使了大力氣,可能就灰飛煙滅了。于是皇帝的驚訝、惶恐,甚至是眼淚。看見哭,他會產生既心虛又快活的自豪。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麼,反正就是想欺負,想盡辦法,且手下留地刻意欺負。
這會兒大概又急哭了,皇帝臉上漾起一點笑意,若不是因為法駕在前行,他恨不得把召到前來,看一看失魂落魄強裝鎮定的樣子。可他得沉住氣,誰先馬腳就算誰輸,這上頭皇帝是行家,從來不遜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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