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章誰是懸崖采蘭人?
曲中舊院的清晨是極安靜的,一夜的行酒糾觴、紅牙碧串、妙舞輕歌、繁華yàn冶,此時都沉澱秦淮河水面那一層脂膩,無聲無息流去——
湘真館mén前的敲mén聲打破了這冷凝的靜,nv郎王微立在mén前梅樹下,看著薛敲mén,笑語道:“莫敲得太急,難道人家都是等在mén後,一聽敲mén就開的嗎。【最新章節閱讀】TXT電子書下載”
半晌,一個駝背老仆來開mén,滿面堆笑道:“微姑早,我家姑娘剛起chuáng,還未梳洗呢。”
王微道:“我進去看梳妝。”
往日,上廳行首李雪梳妝沒有半個多時辰是出不了mén的,這回有王微幫著挽發梳髻,稍微快了一些,辰時初,李雪盛妝靚服,娉娉婷婷,嫋嫋娜娜,與王微出了湘真館,李雪的小妹李蔻兒也跟著,在鈔庫街下船,順流至通濟橋上岸,姚叔早已雇好兩頂轎子在橋畔等著,王微和李雪上轎,一路到了jī鳴山下聽禪居,卻見mén庭若市,為張氏兄弟送行的國子監生熙熙攘攘,數十張在同時說話,天冷,一個個口冒白氣——
李雪yàn如牡丹,王微清麗如白梅,這兩個舊院名姬一下轎,聽禪居外就是一靜,數十團白氣消失,數十位監生都閉注視這兩個麗nv郎——
張萼迎了過來,喜道:“雪姑娘、王微姑娘,來得好早,還有蔻兒,請進請進。”
眾監生這才哄鬧嘻笑起來,舊院李雪、王微的名聲他們都是聽過的,沒想到這二姬都會來給張氏兄弟送行,才子名姬,定佳話嗎?
王微一直很想來看看張原的住所,今日終於看到了,聽禪居,很有禪意啊,張原兄弟三人很快就要離開這裡,以後也不可能再來這裡住,人去樓空,王微比張原、張萼更惆悵——
南京國子監從冬月初五始休課,因為那些遠在嶺南、福建的監生要趕回家過年差不多就應該要上路了,不然年三十前趕不到家鄉,張原因為要繞道青浦,所以也盡早啟程——
王微見這裡人多嘈雜,對李雪低聲說了幾句,二姝向張氏兄弟施禮道別,祝一路順風,就出mén上轎——
眾監生詫異,這告別也太平淡了吧,竟不來點執手相看語凝咽,是士之薄幸,還是青樓無,都是逢場作戲嗎?
nv孩兒李蔻兒悄悄踅回來,對張岱道:“張大相公,微姑和我姐姐在桃葉渡汶老茶肆等你們。”說罷,俏麗一笑,扭著小腰走了——
張岱看著這nv孩兒的背影,心道:“小小年紀就頗有風,也是個尤。”
兩輛馬車、二十個挑夫,進進出出搬取,巳時初,該搬的都搬了,張氏三兄弟連同仆人及送行諸監生五、六十人離開聽禪居往通濟橋,那姓徐的屋主將房mén鎖上,喧鬧的聽禪居頓時一片冷寂——
經過澹園時,黃尊素、阮大鋮與張氏三兄弟一道進去向焦竑拜別,張原將自己寫給徐啟的長信jiāo給焦老師,請焦老師轉寄徐啟,白發蕭然的焦竑勉勵了張原幾句,送出大mén,讓兒子焦潤生再送一程。
到了通濟橋頭,一艘五明瓦白篷船已經等候多時,這是早兩日來福以二十六兩銀子雇好的,隨張氏三兄弟一道同船還鄉的除了上虞倪元璐外,還有余姚的黃尊素,都是紹興府的人。
阮大鋮執著張原、張岱的手道:“能結識賢昆仲,阮大鋮之幸,明年三月三,山yīn社集再見。”
阮大鋮知道張原主盟翰社,
決意參加,張原自是熱結納,現在的阮大鋮是東林黨魁高攀龍弟子,先祖是竹林七賢的阮鹹,同鄉是鼎鼎大名的左鬥,正苗紅,jiāo遊廣泛,才名正佳,而濺桃huā扇的李香君還未出生,論起來阮大鋮實在是比較倒霉,天啟初年吏科給事中出缺,左鬥召老鄉阮大鋮京補缺,但當時東林黨人自己也訌,星等人與左鬥不睦,不用阮大鋮,改任高攀龍另一位弟子魏大中為吏科給事中——當時魏忠賢聽說過阮大鋮的才名,本著與東林黨人對著乾的原則,偏就任命阮大鋮為吏科給事中,阮大鋮一生從此毀了,背上了背叛師mén和閹黨的惡名,任給事中還沒一個月,就承不了師mén和東林黨可怕的力,棄逃回桐城老家,兩年後,魏忠賢大權獨攬,召阮大鋮京任太常寺卿,阮大鋮是高攀龍弟子,崔呈秀等閹黨不信任他,東林黨人更是唾棄他,阮大鋮兩面不討好,沒幾個月又棄回鄉閑居,崇禎帝繼位,阮大鋮因名列魏閹逆案,被複社人當作打擊對象,其實阮大鋮一直想重歸東林,對東林黨人都是刻意討好,奈何東林黨人非白即黑,不肯給他機會,終崇禎一朝阮大鋮沒做過,南明政權時阮大鋮任兵部右shì郎,風了幾天,隨即投降了滿清,死在仙霞嶺上——
阮大鋮的人生悲劇是張原的前車之鑒,張原要遊走宦豎與東林黨人之間實在是險途,稍一不慎就會象阮大鋮那樣兩面不是人,當然,現在閹黨尚未形,各黨之爭尚未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其實所謂閹黨,就是依附魏忠賢的浙、楚、齊黨,以浙黨為大,張原的族叔祖張汝霖就是浙黨,看來張原為閹黨很有基礎——
……
張氏三兄弟和黃尊素在船頭向岸上諸生長揖告別,五明瓦白篷船駛離通濟橋,逆秦淮河向上,天yīnyīn的,北風凜冽,河水沉沉寒碧,近日可能就有大雪——
張岱吩咐船家到桃葉渡暫泊,笑對張萼、張原道:“李雪和王微在汶老茶肆為我們餞行。”
張萼喜道:“我說呢,們兩個不會與我們就那麼草草作別。”
倪元璐笑道:“還待怎麼樣,難道臨別要恩一番,訂個百年之約嗎?”
張萼故意問:“汝yù兄,那位一夜洗七次浴的姬沒來送你嗎?”
這事倪元璐已被張萼取笑過多回,說道:“休得取笑,哪有一夜七次浴,最多六次。”
張萼笑道:“只聽說一夜七次郎,沒聽說一夜六次浴,汝yù兄因這事而名聞金陵舊院珠市,名姬,倪汝yù而sè變。”
眾人皆笑。
船到桃葉渡,早見薛和老姚幾人候在渡口,張原和大兄、三兄上岸,徑赴閔氏茶肆,王微和李雪在明窗雅室品茶,閔汶水親自烹煮,張岱一揖道:“汶老,今日一別,不知何日能再品到汶老的茶!”
閔汶水須發如雪,執壺為張岱斟上一盞熱茶,說道:“三位張公子前程遠大,日後路過金陵,能再來老朽茶肆一坐,老朽當大欣喜。”
張氏三兄弟齊聲道:“一定,一定,一定來再訪汶老。”
這裡雖不似先前在聽禪居人多嘈雜,但歸船就在渡口等著,張原三人也不能久待,啜了一盞茶,與王微、李雪說了一會話,便起告辭,李雪有禮送給三位張相公,送給張岱的是佳茶和dòng簫,送給張萼的是名酒和折扇,送給張原的是端硯和湖筆,nv郎贈,都無俗——
王微給張岱的禮是一盆名品寒蘭,乃是手植,張岱甚喜,給張萼的禮是王微手抄《忘憂清樂集》二卷,這是圍棋譜,張萼也很高興,給張原的是一幅畫,卷著沒打開,不知畫的是什麼?
張氏三兄弟也有禮回贈,張原給王微、李雪的是每人西洋布、倭緞各三匹,俗就俗點,好在實用,張原給王微的還有應王微之請寫的“論公安、竟陵與前後七子詩”的長文——
王微扶著李雪到桃葉渡口送張原三人上船,李雪道:“三位張相公,明年是秋風桂子之年,三位相公必是高中的,那就要進京會試,請一定來金陵,妾與修微為三位相公祝酒餞行。”
張萼道:“我肯定是不中的,我大兄和介子弟志在必得,到時他二人與你二人兩兩相配,我一個正好。”
李雪掩面笑,說道:“燕客相公大才,也能中的。”
張萼道:“不管中沒中,到時也跟著一起進京看熱鬧,不能讓他二人獨樂樂。”
王微隻說了一句“三位相公珍重”,目視張原,眸盈盈,別無他話。
兄弟三人上船,五明瓦白篷船離岸溯駛,桃葉渡、桃葉亭、岸上並立雙姝,漸漸都遠了,蒼山寒水,天yīnyù雪,就連整日快活的張萼也到惆悵了,歎道:“這次在南京半年,真是一事無啊!”
張岱道:“燕客你說什麼?”
張萼道:“今日看到李雪yàn無比的樣子,我是心頭火熱,我第一次見到李雪就大為心了,卻一直沒機會一芳澤,在南京半年隻中秋夜喝了一回huā酒,真是太拘束了。”
張岱、張原嘿然而笑。
卻聽張萼又道:“那王微更是可惜,介子你要後悔死,裝什麼道學,鍾太監出資讓你梳攏王微,你就笑納便是,王微雖然罵你,那也是假罵,心裡定是暗喜,王微早已芳心許你,你卻辜負人家,以後這俏生生、水的名姬便宜了什麼茅止生、汪汝謙,你就是連中六元又有何意思!”
一邊的黃尊素、倪元璐聽得大搖其頭,多讀書人為求科舉及第白了年頭,誰見過為一名放棄科舉的,張燕客這種沒有長xìng的人要他癡心對一個nv子也絕無可能,說這話也只是一時興之所至,反正他不讀書——
張原皺了皺眉頭,沒說什麼,著船頭的流水,心道:“由著自己xìng子來,怎麼爽快怎麼來,這是只有涉世未深、做事一廂願的人才會這麼想,人世充滿了種種規矩、拘束、矛盾和妥協,你要由著自己xìng子來只會壁,只會惹下諸多麻煩,就說這王微,似是對我有意,那我就應該一拍即合梳攏嗎,不要說王微這種有個xìng的nv郎不見得肯,就算願意,梳攏了之後又怎麼相呢,丟在一邊不管,還是帶回山yīn做妾,嗯,帶回山yīn那事就多了,老父定要責罵我、澹然又會怎麼想呢,家宅都不寧我還救國,救個屁啊——”
張岱將王微送他的那盆寒蘭擺在艙mén口,欣賞不盡,道:“王修微,雅人深致,送的禮也比李雪用心,對了介子,看看送你的畫?”
倪元璐聽說有畫,就湊過來看了,見畫的是絕壁斷崖,崖上寒蘭倒垂,疏疏幾筆,意態生,忍不住讚一句:“好筆致!”
張岱念誦畫上題詩:“絕壁懸崖噴異香,垂空惹路人忙;若非位置高千仞,難免朱mén伴晚妝。”抬眼著張原,笑道:“介子,王修微蘭心蕙質,這是借詩借畫向你表lù心跡呢——”
張萼不大明白,張岱解釋道:“王微把自己比作懸崖孤蘭,喻世孤苦之意,蘭生野外,路人皆可見,但因為置懸崖,也不是誰都能玩采摘的,自喻雖下賤,心氣高潔,王修微讓人肅然起敬啊——誰是懸崖采蘭人,舍介子其誰。”
……
張原一行冬月初七午前離開金陵,由秦淮河句容河,再由句容河轉大運河,於冬月十七日午時過了北塘,前面便是繁華富庶的無錫縣,這十來日船上頗不寂寞,張原與黃尊素讀書論文,尤為相得,互相砥礪,都覺有益,黃尊素聰明異常,而且好學,他在看徐啟寄給張原的六卷《幾何原本》,這與詩雲子曰毫不相乾的自然科學書籍,黃尊素竟也看得津津有味,每有疑難,張原卻能給他解答疑難,這讓黃尊素極其驚佩,問:“賢弟以前讀過這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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