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正堂外，嘉芙留意到方才一直行于自己前的裴右安在階前，腳步漸漸有些放慢，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等自己。

他既慢了，便幾個快步追了上去，隨他一道了。

堂中還燃著明燭，兩側伺立滿了各房仆婦，卻靜悄悄聽不到半點聲音，裴老夫人坐于正中，裴荃、辛夫人、孟二夫人分于左右，其下是裴修珞，并不見裴修祉。

才一進去，嘉芙就覺無數道目投向了自己，便微微垂目，跟著裴右安來到裴老夫人面前，先向老夫人叩拜行禮。

裴老夫人平日家中常服多素暗，今早卻著了沉香底起暗金萬字紋的一新，看起來神也是難得的矍鑠，等裴右安和嘉芙向自己行禮完畢，命起。裴右安起了，嘉芙依舊跪著，從隨旁跟著的劉嬤嬤那里取了預先備好的新婦孝敬長輩的兩樣針線活，恭恭敬敬地雙手呈上。一副黑絨抹額，另一雙石青布面繡花底靴，繡工雖致，料卻頗是拙樸，一看就是鄉土之，一拿出來，近旁的裴家仆婦便盯著，又看向嘉芙，目里出不屑。

玉珠要代接，卻被老夫人攔了攔，自己親自接了。

嘉芙輕聲道：“祖母，抹額天冷所用，靴合了這季。我想著，祖母富貴榮華，便是天上仙拿到祖母跟前，也未必稀罕，因是孫媳婦的心意，祖母穿戴了舒適要，索便用了我老家的土布，做鞋，勝在輕舒適，尤其天氣再熱，也不悶腳。只是針線是我自己做的，針腳刺繡若是有所不及，祖母勿嫌。”

老夫人了抹額，又過靴幫上的繡紋，點頭笑道：“那些花里胡哨的貴東西，不過也就好看罷了，誰家沒有。我年紀大了，難得你如此心，為我想的周到，祖母收了，天熱便穿，若好，到時你再給我做兩雙，我人送去給幾個老姐妹。”

嘉芙笑著應好，接過了老夫人的賞，向叩謝，起來后，方才那些個目不屑的裴家仆婦瞧著嘉芙，又已是換了一種眼。

裴右安依舊面無表，瞥了眼嘉芙，帶著又向辛夫人見禮。

辛夫人坐一椅，另側是已故衛國公的虛位，臉上也帶著笑，整個人坐的筆直，喝了口嘉芙敬上茶，收了樣針線，給了見面禮，接著便是裴荃和孟二夫人。

裴荃一向總是端著架子，平日在家不茍言笑，這回心知是沾了長房侄兒的，自己才得升晉位，嘉芙向他見禮之時，他格外和氣，孟二夫人更是親熱，執著嘉芙的手，對裴右安笑道：“昨晚鬧完房，你那些嬸子伯母出來，沒一個不夸贊阿芙的，容貌好不說，更難得賢惠心，你瞧瞧，老夫人也喜歡的不行。我這個外甥啊，從前我就一直當自己兒在疼，如今嫁了右安你，可算了真正一家人。你和阿芙，這是前世的緣分，命中注定的。”說著又招手，喚來自己兒子。

裴修珞恭恭敬敬，嘉芙“大嫂”。

裴修珞年紀和裴修祉差不多，只小了他半歲，但命運卻截然不同。他沒有蔭恩，功名只能靠自己去掙。自然了，像裴右安這種十幾歲就考中進士的，百年里也難得出上一兩個，科舉不易，裴修珞讀書極其刻苦，但如今也只有秀才的功名，好在得以以貢生份，了國子監太學里讀書，等著參加明年新帝要開的恩科，親事也定了，等考完親。

按說，嘉芙和他是親表兄妹，關系應該更好才是。原本小時候，確實如此，裴修珞對嘉芙很好，看見總是笑瞇瞇的，但后來有一次，嘉芙來裴家，無意撞見他將一個比他大了幾歲，初初發育的丫頭堵在后園假山旁親，當時驚不小，悄悄跑了。

那時嘉芙還懵懵懂懂，不通人事，但約也知道，這事不好讓別人知道，更不好像從前一樣讓他自己的頭發，或是臉蛋，便誰也沒說，但此后，便不單獨靠近他了，加上長大后，也不常來裴家，關系慢慢就淡了下來。

如今裴修珞一表人才，溫和爾雅，嘉芙想著自己小時候無意撞見的那次，應也是他年好奇一時所為，但心里總是還留了個疙瘩。見他自己大嫂，便笑應了一聲。

全哥也被母帶了進來。比一年多前，個頭高了不，他似乎有些懼怕裴右安，站那里一不，被教著，嘉芙“大伯母”，嘉芙給他預備了一套裳，母代收去，他又怯怯地朝裴右安“大伯”。

嘉芙留意到，裴右安似乎頗喜歡小孩，見全哥自己，臉上不但出笑容，還手，了他的腦袋。

裴老夫人看了眼門外天，道：“修祉早上本要來的，只是病還沒好，子要，是我他先安心養病的。阿芙本就不是外人，都不必拘泥禮數了，右安，你也好帶阿芙進宮謝恩了，回來再去拜祖宗吧。”

裴右安應是，嘉芙跟著他向眾人行辭禮，出了中堂，檀香往上加了件緞披風，嘉芙出了大門，和裴右安一道坐上馬車，往皇宮而去。

這時天剛亮，馬車轔轔行于路上，道兩旁行人稀稀落落。裴右安似有手不釋卷的習慣，上車后，便從角落的一只便箱中取了本書，自顧翻看。

嘉芙坐在他邊上，百無聊賴，忍不住將脖子了些過去：“大……”

頓了一頓，改口：“夫君在看什麼書？我從前在家，也看書，說不定看過……”

裴右安頭也未抬，只合上，將扉頁朝展了一下，淡淡道：“論衡。”

嘉芙自然不算才，但從小確實喜歡看書，父親很開明，并不限只讀閨范德，常領去書坊，除了哥哥甄耀庭讀的那些經史子集之外，諸如竺典地志，畫像曲本之類的雜書也看了不，方才見他手中這書，邊角有些起，可見他經常翻看，應該頗是喜歡，便想尋個話題和他搭上話，此刻聽他應答，看一眼書扉，閉上了，不再說話。

裴右安聽忽然安靜了，抬眼瞥了一眼。

嘉芙尷尬地笑：“夫君真是博覽群書。”

裴右安沒反應，轉回臉，繼續翻開他的書。

嘉芙有些沒趣，自己發呆了片刻，忍不住想起昨晚。

昨晚事后，他雖然也溫對待自己，但覺的到，他分明就在勉強和同房而已。

老實說，嘉芙原本對自己的這副皮子，還是有點信心的。畢竟，前世經歷過兩個男人了。無論是裴修祉還是蕭胤棠，在這種事上，沾過后，也不用刻意委屈自己去做什麼，便都對無不迷。

但是昨夜，卻收到了一個打擊。

悄悄又看了他一眼，見他視線始終落于書卷之上，心忽然低落，將頭靠在角落里，閉目假寐，再不說話。

裴家距離皇宮不是很遠，馬車行了片刻，漸漸放緩速度，停了下來。

宮門到了。

嘉芙睜開眼睛。見裴右安自己已起，下了馬車。太監崔銀水正等在宮門口，看見裴右安下了，眼睛一亮，飛快迎了上來。

嘉芙被跟在后頭馬車里的林嬤嬤給扶了下去，站定。

崔銀水已到近前，了聲裴大人，又轉向嘉芙，笑容滿面地喚“夫人”，嘉芙含笑點頭，和裴右安一道，隨他了宮門，行至西苑，最后到了承殿前。

距離禮部安排面君謝恩的辰時，還差一刻。

崔銀水進去通報，嘉芙忽然到有些張，下意識地看向畔的裴右安，見他長而立，目凝肅，站在自己邊，巋然若岳，微微仰頭，了他片刻，忽然間，仿佛獲得了力量，慢慢吐出一口氣，心又定了下來。

蕭列坐在案之后，雙目微微浮腫，似昨夜并沒睡好的樣子，待兩人并肩下跪謝恩，讓平，端詳著嘉芙，臉上出滿意之，太監端出賞賜，嘉芙再次下跪，一并謝過皇帝對自己母家的厚賞。

蕭列和悅道：“不必多禮。你們甄家本就有功。你往后好生服侍右安，便是你們甄家對朕的盡忠了。”

嘉芙飛快看了眼畔的裴右安。

他著座上的皇帝，并沒看。

嘉芙低頭應了。起來后，照規矩，自己再要去介福宮叩謝皇后。

李元貴親自領嘉芙過去。到了介福宮，嘉芙，見周皇后端坐殿中，章桐伴坐在側，下首還坐了一個穿黃衫，手執拂塵的冠子。

那冠還很年輕，也就二十左右，容貌極好，修眉聯娟，素齒朱，坐在那里，仙姿玉，被一道服，更是襯托的超凡俗。

嘉芙不認得這貌冠。向周皇后叩拜后，又與章桐見禮，章桐向嘉芙介紹這冠子，說在城南白鶴觀出家，俗家姓遲，號含真，這才有點印象，終于想了起來，這冠子原來大名鼎鼎。

當年順安王上位之初，曾到一批忠于天禧帝的朝臣的反對，其中有位姓遲的翰林，當時是國子監祭酒，也是當世的書畫大家，極有聲，反對順安王，暗中聯合大臣，呼吁徹查帝墜馬案。當時順安王忍下來，過后，卻將遲翰林扣上一個謀逆罪名，全家百余口，男丁全部誅殺，眷削籍為奴。

這個冠子，就是遲翰林的孫，當年才十四歲，就已有京城第一才的譽，被投為奴后，不肯屈于狎客，墜樓自盡，也是命大，跳下去時，恰好在一個路人上，沒有死，但事很快傳開，民意沸騰，坊間編詞唱曲，頌氣節，順安王便予以特赦，允出家為道。后來蕭列上位，為當年那批人平反，其中就有遲翰林，此后，這個冠子便頻繁出皇宮，和太子妃章桐結友，名聲盛極，也到很多男子的慕，其中不乏達貴人，但執意不肯還俗嫁人，一直做著的真人。

章桐向嘉芙介紹完冠，又笑地對冠子道：“便是裴大人的新婚夫人，泉州甄氏。”

遲含真清冷雙眸轉向嘉芙，定了片刻，才從座上起，向嘉芙行了個道禮，面上并不見笑意，眉目含清高。

嘉芙乍知眼前這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貌道士就是遲翰林的孫，敬氣節，怎計較清高，便含笑頷首。

遲含真再不看嘉芙，轉頭對周皇后道：“多謝娘娘關，只是如今我無意還俗。含真回去，會請師傅為娘娘開壇祈福。若無別事，含真先回了。”

周皇后笑道：“皇上已為你祖父昭雪平冤，我是想到你年紀輕輕便青燈黃卷，有些可憐，昨日才召你宮，你既無意還俗，我自不會勉強，往后無事，你常來走，你從前就有才之名，往后給我講講經書也是好的。”

遲含真應下，向皇后和章桐再次行禮，轉飄然而去。

周皇后便轉向嘉芙，和悅，說了些閑話，嘉芙應對，最后告退，章桐送，嘉芙推辭，章桐卻執意送到了殿外，握住了的手，道：“甄妹妹，我起先出于報答之心，卻不知你和裴大人的淵源，這才鬧了個誤會，如今知道，我也被母后說了一頓，很是后悔，你莫怪我。好在太子和裴大人同手足，往后你我自然也如姐妹，你若無事，記得常宮，咱們多走。”

嘉芙笑著答應，又再三請留步，章桐方停下腳步，面含微笑，目送嘉芙離去。

嘉芙依舊被李元貴引著，回往承殿，行至半道，心微微一跳，腳步就停了下來。

裴右安就停在前方宮道之上，正在和一個子說著話。那子背影裊娜，黃衫飄飄，便是方才離開的冠子遲含真。看起來兩人從前似乎認識。也不知道說了幾句什麼，遲含真向裴右安深深行了一禮，狀如極其激，這才繼續朝前而去。

冠子離去，裴右安轉頭，看見停在道邊的嘉芙，眉頭微微揚了一揚，朝走了過來，到了近前，對李元貴道：“勞煩公公了，皇上那邊已經沒事，我先帶子出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