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妹,打算置地?”
但凡中國人,不論做還是經商,發財之后的第一要務都是買地。場殺機四伏,商界兇險,唯有土地不辜負人。只有當了地主,心里才真正踏實。
蘇敏想了想,又道:“不是我打擊你……”
在大清買地,可不像古代小說里那麼容易。土地都是農民代代相傳的祖產,除非真沒活路,誰肯輕易出讓。就算有人赤貧缺錢,家中的土地多半早就被當地財主盯上,一有機會就大舉兼并,好地本不會流市場。
更別提,鄉賢勢力龐大。很多時候外人進村要買地,全鄉全族都得開會表決,接納此人為家鄉一員,這才肯把土地賣給他。
致仕大、退休富商,也許還能靠自己的人脈和權力,搞到一點價廉的土地;像林玉嬋這種無無基的小寡婦,冒然進村要買地,人家本不會搭理。
就算千辛萬苦,弄到一點邊角碎地,無暇耕種,還得雇人打理,每年下鄉收租;若是佃農刁鉆,還得額外費許多力口舌,甚至用暴力,活討厭的萬惡舊社會典型。
要是運氣再差一點,土地被人侵占、變賣……這時候就得拼人脈、拼財力、拼不要臉,有時候打司能打一輩子。
所以林玉嬋一介無權無勢外鄉人,想當地主婆安穩收租,難度頗高。
林玉嬋聽完他的寥寥幾句警告,忙笑道:“沒有沒有。”
土地什麼的,跟土著們有一百多年代,對此并不是太執著。
況且……
等大清亡了,軍閥混戰……有多地也保不住。
其實往遠了想,名下的這個小洋樓,其實百年后也多半充公。林玉嬋對此很有思想準備:民主義的留,最終是要還給人民的嘛。
“蘇老板,”忽然問,“你買過外國公司票嗎?——不是炒地皮那種皮包公司,是真正做實業的那種西洋大公司……”
“有啊。”蘇敏仰靠椅背,云淡風輕地說,“家祖最富有時,是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十大東之一。每年三紅利。”
林玉嬋:“……”
太過分了!帝國主義的幫兇走狗!破產活該!
轉念一想,這種所謂“東”,都是直接大筆注資產生的,不是靠在市場上一張張買票。十三行富商控外國公司,也不是為了炒作牟利,而是為了能參與它們的決策,獲取巨額分紅。
由此可見,蘇敏對炒也沒啥經驗。
“以前容先生曾說過,在國購買票手續復雜,需在易所占有特定的席位,才有資格。但如今國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正在修建貫穿國的大鐵路線,面向公眾發售票,所有人均可認購。他又認識公司高層,買起票來很方便。”林玉嬋把一沓紙張放到飯桌上,“這是我跑了幾家洋行、翻了幾年報紙,綜合出的一點資料。我覺得——我以為,把部分資產分散到地球另一端、一個崛起中的新興國家,可以有效地對沖一下大清要完的風險。”
“對沖風險”這種金融詞匯,也不知是上輩子何時聽說的,但覺在此地此時用起來十分合適。至于順口說出的“大清要完”……
耳一凜,眼看蘇敏。他坦然聽取,并沒有大驚小怪。
對某些天生反骨的家伙來說,“大清完蛋”就跟“人終有一死”一樣,不過是個時間問題。
他只是忽然垂眸,眼中閃過一落寞。
這姑娘主意比天大。別人尚在擔憂下個月的米價,在“對沖風險”,給自己安排后半輩子的退路。
蘇敏低聲道:“你沒想過,真到一無所有之時,可以來找我麼?”
林玉嬋嘻嘻一笑:“多謝啦,但是做你的賬房很辛苦啊……”
“不愿意就不做。”他抿一笑,“只是來找我,在我這里休息一陣,想耽多久耽多久。”
林玉嬋心里一跳,心中一個的角落被了一下。
但上不饒人:“好呀,禮尚往來。萬一哪天你先破產,也可以來找我!我包養你!”
蘇敏手中餐刀停滯:“包養?”
脹紅臉,不知該怎麼解釋。
好在字面意義也不難理解。蘇敏微覺好笑,利落地回敬:“你才養不起。”
他不再閑聊,認真分揀帶來的材料——有宣傳單、有畫冊、有剪報、甚至還有鐵路公司招募越洋勞工的廣告……
他細細看了許久,忽然抬頭看林玉嬋。看那副端方致的眉眼,黑亮的眼珠里凝著興火焰。
“狡兔三窟,勝過一棵樹上吊死。”他最后點點頭,評論道,“家祖在投資東印度公司時,大約也是同樣的想法。”
結果不言而喻。東印度公司比蘇氏財團死得早。蘇家比大清死得還早。
林玉嬋堅決道:“國不會死。”
蘇敏溫地看著,笑了。
“你真是被容閎毒得不輕。”他催喝湯,“弄得我都想去國瞧瞧了。”
在歐洲主宰經濟文化的十九世紀,揚言說這個土了吧唧的利堅會崛起超級大國,確實很難取信于人。蘇敏第一反應,大概是容閎在博雅的時候天天吹牛,把國吹人間天堂,把林玉嬋糊弄住了。
不過他個使然,不管閑事。自己的錢自己造,要是造了……
他想象小姑娘灰頭土臉敲開義興的門,眼淚汪汪“求包養”的模樣……
還真有點罪惡的心。
結了賬,蘇敏帶著林玉嬋顧匯兌錢莊,換了七百四十元——博雅的資產不能,這些錢基本是目前個人現金積蓄的九。
然后小心封好,附一封詳細書信,請容閎幫忙購買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的票 。按照當前價格23元一,可以買30,剩下的算作手續費和容閎的傭金。
如今還沒有國銀行進駐大清,幾家英國洋行都沒開展直接對業務。要想寄錢,只能寄現鈔。
其實林玉嬋也可以等容閎回來后再付他錢。但不愿占這個便宜。況且容閎手中是大清公款,不能。萬一日后讓人抓到把柄,和容閎都夠喝一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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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信件給船公司辦事員,兩手空空地回到博雅總號,林玉嬋才突然覺得中空,有點“只是當時已惘然”的失落覺。
今日員工放假,洋樓里寂靜炎熱,梔子花暗香浮。暖風吹花園里的茂盛花草,拂在墻上,發出嘩啦啦的單調響聲。
想,自己怕是全大清——哦不,整個中國歷史上,第一棵遠程海外炒的小韭菜吧?
萬一虧了怎麼辦,真能有人包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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