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西洋音樂?”蘇敏有點困地想,“小時候聽的不是這樣啊。”
忽然,他雙眼一霎。
方才那告的駝子,此時換了一仆從裳,正在拖地板。
看來是被洋人安排了一個安穩工作,這才有恃無恐地揭發義興船行。
樂聲暫停,廳里一片掌聲。一個穿黑西服的洋人巡捕督查上臺講話,謝大家的賞臉到來。
有侍應生端去酒水。蘇敏趁機跟在他后進去。
目略略一掃,他呼吸一滯,整個人從頭到腳,燒了一團野火。
金能亨經理坐在前排,正在和幾位友商談笑風生。他們手里拿著一把卸了子彈的細筒長火`槍,正在傳看欣賞,嘖嘖贊譽。
蘇敏心里咬牙:“我、的、槍。”
被他們當又一樁稀奇收藏,又一件從中國人手里攫取的戰利品。
這把槍也有一定年頭了。是他的前輩金蘭鶴,為了刺殺一個滿清員,托了廣州十三行商,從當時歐洲最頂尖的兵工廠定制的。槍筒上還有獨特的定制編號。不過貨到手,就被用心磨平了。
全世界獨此一把,絕無仿造。
在這幾位洋商暴發戶看來,確實是一件有價值的收藏品。
有仆人弓腰湊近,告訴金能亨:“蘇已經簽了合約。”
幾位洋商放下槍,心照不宣地笑起來。
就是嘛。別瞧那后生看起來派,其實也和其他中國人一樣,骨子里膽小怕事。給他們一些看得見得著的威脅,他們就會拱手送上你想要的一切。
這一條經驗,在一次次不平等條約的簽訂中,已經得到了充分的驗證。
金能亨甚至有點后悔,也許不該花錢請中國當地黑幫協助,白白拉低自己的格調。也許讓自己的保鏢出手就夠了……
遠遠一看,那纏著黑腰帶的“老三”背著,等候在門口。他似乎是因為語言問題,不愿和洋人流,而是把合約遞給仆人,仆人再拿來給金能亨。
金能亨認真過目。果然,該簽的地方,都簽上了蘇敏的名字,中英雙語都清晰,按著鮮紅的手印。
“這個年輕人最終還是想通了,克勞福德先生。”他對邊的巡捕房督查說,“從明天開始,義興船行及其名下的地皮資產,都將升起國旗。我真是等不及看到那妙的一幕。”
克勞福德督查是巡捕房的最高長。他心知肚明,笑著對金能亨道謝:“謝您今日帶領上海商界領袖,賞來欣賞我們的樂隊演出。能為你們這些英外僑人士提供高雅娛樂,是本督的不勝榮幸——至于那個不太聽話的年輕華商,我想,您是打算放過了吧?”
金能亨挲那份來之不易的轉讓合約,將它裝進隨皮包,扣好保險扣,著鼻子笑道:“是的!讓你的小伙子們今晚睡個好覺吧!”
克勞福德督查哈哈大笑,來兩個巡捕長,吩咐了幾句。
蘇敏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兩個巡捕長領命而走,直到從舷窗里看到他們下船,消失在夜里。
他心中繃的拿一弦,慢慢地放松下來。
耐心等。等巡捕的命令傳達到位,義興船行徹底解除威脅。
十一點半。樂隊稍歇片刻,重新奏起跑死人不償命的飆車華爾茲。
觀眾們很文明地不出聲,用手指和腳尖打著拍子,全員帕金森。
有仆人注意到他:“喂,你可以走了!誰雇的你,明天來領錢。”
蘇敏點點頭,閃出音樂廳。
那仆人還好心給他指路:“下船踏板在那邊……咦?”
眼一花的工夫,那腰間纏黑布的小癟三,不知跑哪去了。
仆人搖搖頭,秉承“各人自掃門前雪”的原則,繼續掃地。
金能亨經理拿到了合約,心中大事已了,也沒什麼心思聽音樂。坐立不安一會兒,方才應酬飲的洋酒開始走下三路。他拎起皮包,起去盥洗室。
盥洗室設計很時髦,按照當前流行的式樣,分出了小隔間。他將手杖支在墻角。
金能亨還在抖呢,相鄰隔間的門無聲無息開了。
他的手還放在皮帶上。突然,脖子一痛,從后面勒住了一手臂。
金能亨大駭,張口就要人。那手臂再一收,聲音被勒在頭,只得徒勞揮手。
從鏡子里,他看到后那張東方人的臉。
沉而從容,角甚至挑著不加掩飾的冷笑。
“不不……”金能亨定定神,用口型艱難地說,“冷靜,冷靜……”
他第一反應是,難道是中國黑幫不守信用,跟同胞沆瀣一氣,把蘇敏給放出來了?
——是了,蘇敏簽了合約,馬仔癟三們以為任務完,便松懈下來,讓他跑了出來……一定是這樣!
簽好字的轉讓合約,如今安安穩穩地揣在自己皮包里。
只要能攫取義興船行,蘇敏是死是活,逃到哪去,與他何干?
金能亨自波士頓白手起家,漂洋過海來淘金,海盜綁匪都見識過,不至于被勒住脖子就嚇破了膽。
他用雙手和那只胳膊角力,惡狠狠地道:“此都是巡捕房的人,你敢傷我一手指,你就是自尋死路!快滾!”
蘇敏一只腳抵住盥洗室的門,從鏡子里端詳那張外強中干的臉。
“拿出來。”他低聲命令。
金能亨仗著自己塊頭比對方大,憋一口氣,全力掙扎,拼命去夠自己的手杖。
蘇敏全力收,覺自己箍了頭發瘋的野牛。
兩個男人的筋。金能亨那短的手指大大張開,一毫米一毫米,離他的手杖越來越遠。
音樂廳,又一首“連滾帶爬圓舞曲”奏到高部分,即將收尾。等樂曲結束,會有更多人來用盥洗室。
洋人表面上優雅文明,骨子里其實武德充沛。蘇敏不敢輕敵,用力一收手臂,金能亨臉憋紅,腳下發。同時太上頂了一支冰冷的槍筒。
但他仍不服,死死將皮包護在前,蜷起子,像個踩不碎的甲殼蟲。
“你不敢殺我!你不敢開槍!傷外國人是死罪——”
砰!!
蘇敏朝天一槍,盥洗室的木質天花板轟出一個大,木屑四濺,鏡子砸碎,槍聲震耳聾。
金能亨臉刷白,地倒在地上,下腹一陣搐。
還好膀胱是空的,沒把洋人的臉丟干凈。
蘇敏一腳將他踢暈,抄起金能亨的皮包,略路打開一翻,整個挎在自己上。
音樂驟停。外面一片尖。
“盥洗室!有人在盥洗室開槍!”
錚的一聲,一把圓號掉在地上,嗡嗡響著。男男慌一片。幾個小姐太太花容失,當即暈倒。
克勞福德督查不忘自己的職責,一邊用嗅鹽救治淑,一邊大喊:“冷靜!大家冷靜!都留在原位!我是巡捕房的總督查克勞福德!現在都聽我指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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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好了,我承認,我不是人,我是敗家子,我卑鄙,我無恥,我賣了家業,我愧對祖先,我還四處沾花惹草,惡貫滿盈。爹,有話好好說,可以把你的大刀放下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