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說,一邊大腦飛快地運轉:不,不會有破綻。知人都是靠得住的會眾兄弟,整個計劃從頭到尾不留證據,船上、碼頭、貨棧、船行總號,僅有的證都銷毀了……
他慣會偽裝,眉挑起,做出一副又氣憤、又窩囊不愿追究的神,冷笑幾聲,起推門。
金能亨拉住他的胳膊。
“你今天不應該去看那些中國人的吵鬧戲劇,蘇先生。”金能亨笑得歡暢,“你應該自己上臺,想來會比那些戲劇演員更加專業。”
一張風塵仆仆的手寫信,摔在他面前。
蘇敏手,金能亨卻不讓他,只是出信紙,得意地朝他晃了兩晃。
“我有一位朋友,在南京附近,觀測了娜的吃水深度。”金能亨拖長腔調,念著信中容,“嗯……從燕子磯渡口出發以后,一夜的間隔,它的吃水線高了一個刻度。而娜——也就是西西比號,旗昌洋行手中有它的全部船舶數據。通過換算,我們有充分的理由認為,在那一夜之間,你的船上憑空增加了將近三噸的重量。而據我所知,在那一夜,你的船并沒有靠港,也沒有人上船下船,更沒有卸貨搬貨……”
金能亨的手指背上生著長長的汗。他得意地搖晃著信紙,蘇敏看不清備細。只能勉強讀到抬頭的寄信人地址——駐扎南京的常勝軍大營某外籍軍……
蘇敏心里暗罵一句,然而中卻本能地松了口氣,一道沉重的塊壘消失了。
他的自家兄弟,畢竟都是可信的。
問題出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吃水線……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鞋。從決定攪這趟渾水的那一刻起,就沒指能全而退。
他角依舊掛著輕蔑的冷笑,兩手指將那信紙推開。
“幾里地外,遠鏡的驚鴻一瞥……金能亨先生,如果這也能用來當做證據,以您那位朋友的眼力和記憶力,為什麼還蹉跎在一個下等軍的位置上呢?
“再者,對過往民船進行如此細致的觀測,似乎并不是常勝軍的日常慣例。如果別人問起,為什麼單單對我的船如此關心,你只能如實回答,因為我們之間是競爭對手關系,你們一直在不余力地尋找義興船行的破綻……而這一事實,毫無疑問,會大大削弱所謂‘證據’的中立。金能亨先生,你為什麼會覺得,這樣一封真實存疑、傾向明顯的信,會對我造任何威脅呢?”
蘇敏時開蒙學英語,時日不長,但請的都是在廣州居住多年的正統英國教士,學的是各種老掉牙大部頭,說的是標準王英音。他長大以后也沒認真補過課,導致他的有些句式和詞匯,反而會讓新派英人士覺得古典老舊。
對那些心態輕松的人,比如康普頓小姐來說,這種獨特的口音是個可的加分;然而在國暴發戶金能亨經理聽來,就兩個字:裝。
非常拉仇恨。
金能亨揣回信,拍拍手。辦公室門打開,一個孱弱發抖的人被推到他面前。
蘇敏臉頰涌上,耳廓上泛起應激的淡紅。
他微微屏住呼吸,輕聲說:“金能亨先生,你們這‘華人止步’的牌子真是純屬擺設。”
這是個衫襤褸的矮小男人。說矮小也不準確,因為他有很嚴重的駝背,讓他時刻深深低著頭,好像心虛一般,不敢往上看。
蘇敏并不認得他。但從他的發型氣質來看,無疑是第二批從南京城逃的太平軍難民之一。
“這個駝子,跑到一座鄉村教堂,宣稱他信上帝,請當地教士把他帶到外國去居住。而那位教士,恰好是我的人。”金能亨鄙夷地看著那人,“蘇先生,現在你知道,為什麼我那位軍朋友,會專門盯著你的船了吧?”
蘇敏慢慢點頭。
人心隔肚皮。這個人為了逃出南京,為了謀得一個活命的機會,顯然占了兩個婦兒的名額。本就不是什麼明磊落之徒。
然后,為了謀求更好的生活,又或許是在洋人教士的哄騙之下,選擇了出賣曾經救他的義興船行。
“我猜,”蘇敏不再看那個駝子,對金能亨說,“這便是指控我的‘人證’了?”
駝子力抬頭,小聲嘟囔:“蘇大俠,老板,小的不是有心……洋人說他們要跟你合作,是、是朋友……小的糊里糊涂就信了,就告訴他們是你救了我們……他們對你也沒有惡意,真的,他們對小的保證過……”
蘇敏半閉眼簾,盯著他的駝背,一泓春水般的眼睛里。驀地出寒意。
然后春水合攏,他忽然笑了,拍拍那駝子肩膀,大度地說:“你是拿錢買命,咱們錢貨兩清,風險我擔著。我不怪你。”
做過買賣的都知道,在倉儲、運輸的過程中,不論多麼認真小心,不論揀選的貨多麼新鮮結實,假以時日,也必定會有那麼一小部分壞掉爛掉、破損丟失、賣不出去。
這一部分便是貨品損耗,只能減,不能除。要記錄在本之,進貨出貨時都要考慮到。
眼前這位食碗面反碗底的駝子,毫無疑問,就是救人計劃中的“損耗”。
金能亨聽不懂漢語,聽著蘇敏和駝子對話的語氣,興地猜測:“你承認了?”
蘇敏不答,走向門口,一邊用他那很討打的王英音說:“如果金能亨先生覺得這些人證證就可以令我的船行陷萬劫不復,那你不妨試試,就當是為了學習大清國司法系統,個學費。”
金能亨看著他那淡定自然的神,陷了一瞬間的自我懷疑。
難道這一切都是巧合?難道是駝子說瞎話,他的軍朋友眼瞎了?
不,不可能。這個飛速長的華人船行有太多的神之。蘇敏絕不是那種規規矩矩做生意的那種人。那麼多中國商人都在規規矩矩的茍且生,憑什麼他能后來居上、引領風?
洋樓外面的大街上約傳來鑼鼓聲。散了場的戲班子招搖過市,小孩子嬉鬧追逐。華人巡捕也沉浸在過節氣氛中,很不走心地驅趕兩聲,然后似乎是加了熱鬧的隊伍,催促那收工的戲班子:“唱一段!再唱一段!”
金能亨被這些噪音弄得耳鳴,招手讓仆人進來,從紙簍里撿出那份皺了的合約,鋪平擺回桌上。
“既然蘇先生這麼想挑戰一下洋行的法務實力,那我們也可以給你上一課。”金能亨眼角閃出險一笑,“你有兩個鐘頭的時間細想——我在巡捕房的人已經收到我的口信。等到午夜鐘聲敲響,他們便會包圍義興船行,翻開每一塊地板,找到每一件可疑的證據——而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在那時,你的員工下屬們應該還興高采烈地留在蘇州河中,欣賞那可笑的中國戲劇吧?”
蘇敏臉微變:“這不合法——”
“本人剛剛競選功,為工部局董事,并且主持修改了相關法令。現在它合法了。我可以命令巡捕在任意時間搜索可疑的中國商鋪。”金能亨出勝利的微笑,“從義興船行中得到的任何證據,我會讓人統統呈給大清政府,并且拿回厚的賞金。如果你不愿看到這一切發生的話……”
他指了指桌上那皺的文書草稿。
“現在我要和朋友們去欣賞音樂演出了。”金能亨將一支鋼筆撂在桌上,“蘇先生,隨時歡迎你的加。”
金能亨轉,矯造作的笑容從臉上消失,大步而走,留下一道敞開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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