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字典, 沒有教輔,兩個苦娃自力更生,英文原版大部頭啃了幾十頁, 終于先后被催眠功。
林玉嬋醒來時, 發現自己舒展著躺在窄床上。半邊臉被枕頭出了印子。一床厚被整整齊齊地裹在周, 被角細心掖到腳下。
的已經晾干,分門別類, 疊在椅子上。
《國富論》丟在書桌上, 第31頁夾了鴿子羽書簽。
但林玉嬋細讀這頁,發現半點印象也沒有……
往前翻翻, 翻到第27頁, 依稀記得容。
看來蘇敏也就比多堅持四頁。
他一早就上工,監督娜在重重湘軍包圍中, 駛過江寧城。
沒有長江大橋, 沒有江隧道, 整個江面異常開闊,沿岸鋪滿了軍用渡口, 麻麻全是船只。
湘軍軍營林立, 旗幟飄。火炮連綿, 壕圍墻筑鐵陣, 壯觀不可盛舉。
我大清國之國威,唯在平叛剿匪之時格外昂揚。
乘客們紛紛涌到甲板上看熱鬧。頭等艙二等艙三等艙, 此時超越階級, 一團。
有大驚小怪的:“那城里圍著的,都是長匪!乖乖, 難怪那城頂罩著一團黑云!”
有高瞻遠矚的:“哼,犯上作, 吃飽了撐的!苦日子嘛捱捱就過去了。都去上山當匪,誰來種地,哪來東西吃?”
有明哲保的:“噓,小聲點。長天天在城里作法哩!雖說咱們這是西洋船,萬一誤傷到了也不好呀!”
還有各種炮俠:“軍太沒用!照我說,這樣那樣,如此這般——再堅固的城池,也早就攻下來了!哪用得著如此勞民傷財?”
這時代消息傳播不便。“長”的名頭響遍大清國,但真正見過“長城”的,那可是麟角,以后能吹噓二十年。
當然,誰也不知道,底艙的船工宿舍里,現就安靜躲著幾十個“長”,是趁昨夜乘客們睡,悄無聲息地渡上船的。也許昨晚有人聽到靜,但都以為是湘軍調演習,迷迷糊糊中誰也不會去確認。
林玉嬋按約定待在艙里,心郁郁。
幾個月后,此地生靈涂炭。
而船上眾人興高采烈地圍觀,遙想那困守孤城的“長”,宛若看著火鍋里一塊即將涮的肚。
從這個角度來看,曾國藩實在是戰爭罪人。
但,與此同時,他思想開明,慷慨資助西學人才,以一己之力,將洋務運的進度條拉出老遠。此后的一百余年華夏歷史進程,都可謂深其惠。
船緩緩將南京城拋在后。遠遠的地平線上,一軍旗招展。那是駐扎孝陵衛的曾國藩帥營。
林玉嬋朝那軍旗遙許久。
那個功過鮮明、毀譽參半、有史以來不一二睹之大人,第一次和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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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船停蕪湖、大通。由于這兩并非開埠港口,外國船止停靠。
娜降下米字旗,升銅錢旗,順利靠港。
只停兩三個鐘頭,裝卸幾十名乘客,并不過夜。
能停靠非開埠港口,這也是華人航運所剩無幾的優勢之一。
但這些港口未免商業衰敗、設施老舊。本地渡船破舊不堪,當地人也沒什麼出遠門的需求,但不人涌來碼頭看熱鬧。
而且由于未開埠,不能卸貨買賣,只容許中國客人上下。想下去看風景的外國人,一律被攔在船上。
史斯照例不高興。
他來中國幾個月,到哪都特權,如今竟有一地方,向中國人開放而把他拒之門外,那簡直豈有此理,對史斯來說堪稱奇恥大辱。
“我要下去!我帶的餅干吃完了,我要下去買!”
船上茶房好聲好氣地勸:“您要下去買什麼,小的給您代勞。您看外頭那麼多小販等著賣東西呢!小的在船上就是干這個的,小費麼隨便給給就行……”
史斯冷著臉,仗著黑奴健壯,讓開路去□□。引起一片混。
義興的大哥們黑白兩道通吃,平日不懼洋人,但此時也束手無策。畢竟史斯同時也是客戶。跟他鬧矛盾,不僅毀信譽,而且會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最后還是船長出面,請了頭等艙一個英國太太說,才讓史斯留在船上。
史斯罵罵咧咧。
“就不該買中國人的船票!哼,這趟旅途一點也不可!下次我寧可加錢也要買西方人的船運公司!
義興的船工也氣不過,小聲嘟囔:“下次?你不想買,我們還不賣你票呢!”
史斯更怒:“你們太無禮!我、我回去便索賠!你們等著!”
眾船工專業素養優異,眾口一詞:“抱歉,保險條款里沒有‘無禮賠付’這一條!”
史斯摔門而走。眾華人乘客哈哈大笑,拍手稱快。
長椅上的男裝姑娘從書里抬頭,瞥了一眼這鬧劇,冷笑一聲,繼續啃書。
蘇敏悄悄湊近,張了一眼手中《國富論》的頁數,輕聲抱怨:“同樣是史斯(斯),怎麼差距那麼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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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一日,夕照之時,船迎著晚霞,駛近安慶。
安慶扼守長江脈,是江南平原的門戶。兩年前被曾國藩從太平軍手中奪回,戰事無比慘烈,以至于有傳言,說湘軍破城之時,城已找不到一棵菜、一只老鼠。市場倒是沒關閉,攤位上出售的是人,價格每斤半兩錢。
而今,經過兩年的休養生息,安慶城重新有了人煙。中國人那頑強的生命力在此得到完展現。如同野草,一茬茬的燒,一茬茬的長,扎在同胞的骸骨上,掙扎向上,生生不息。
赫德曾花費大量力疏通游說,想讓安慶也為開埠港口。但由于曾國藩的極力反對,此事并未功。畢竟,這麼要的咽之地,不能把利權都讓給洋人。
于是照例是中國乘客張收拾行李,早早就在甲板上脖子等;洋人乘客優哉游哉,頭等艙里欣賞落日景,準備在船上度過又一個搖籃般的夜晚。
煙囪里黑煙沖天,汽笛長鳴。工人和稅已經等在碼頭。地面上挑擔小販云集,各路餐館旅館的托兒也嚴陣以待,準備迎接這艘龐然大。
突然,那隆隆的蒸汽機運作聲中,雜了一聲不太自然的尖銳聲響。船輕微地晃了一下。
接著,黑煙漸淡,船響起奇怪的噪音。船頭劃開的水波漸次合攏,重歸寧靜。
船熄火了。
甲板上一片嘩然,民怨沸騰。
“哎,怎麼不走了?”
不人指著遙遙在的安慶碼頭,焦急地催促。
“快開船啊!喂,管,開船啊!”
……………
船工們比乘客還著急。江高升急得腦袋冒煙,拋下自己職位,飛快下到機室,大聲詢問:“老軌,怎麼回事?”
沒人應答。機間里氣味刺鼻。機長“老軌”暈倒在地上。
……………
數人簇擁下,蘇敏沖進機室,臉馬上沉下來。
“先救老軌,派船送安慶城就醫!然后安乘客,讓他們等著!”
煤炭燃料不完全燃燒,以至于產生毒氣。行船作手冊上也有關于這種事故的理方法。已經有人提來冷水,將昏迷的機匠澆了一頭一,了上,搬到通風。
過了一會兒,老軌醒來,神智虛弱,說不清楚話。
看那蒸汽機械,貌似完好,不知何出了問題。只得先把鍋爐停掉,燃料搬走,以防事故。
不敢耽擱時間。娜自備一個小小運輸舢板。派人將老軌送到安慶碼頭,抬到醫館救治。
夕半落,江面上孤零零的船沐浴晚霞,拉出長長的靜謐的影子。
船側邊,纜繩發出吱呀輕響。一艘小小舢板放到水面,飛速離開。
眼尖的乘客看到了這一幕。
不知是誰搶著宣布:“船要沉了!”
頓時。三等艙里的乘客爭相涌上甲板。
“看!船壞了!”
“船工跑路了!拋下咱們跑了!”
“我就知道洋人的東西用不長久!”
“什麼西學科技,變戲法的玩意,白坑錢!”
“為什麼不帶我們一起走?!”
恐慌會傳染,也就是一瞬間的事。昨天還津津樂道“蒸汽船真舒適”的各路乘客,一下子都了驚弓之鳥。不出三分鐘,船工們徒勞的“稍安勿躁”,就被沸騰的吵鬧聲淹沒。
“鄉親們,船要沉了!快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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