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碼頭小工朝吹口哨,辮子繞在脖頸,不懷好意地搭訕:“小娘子,沒人陪著?想近前看船嗎?來來,我帶你過去,哈哈……”
林玉嬋退后兩步,轉就走。
驀然邊一個低沉的聲音,斥那小工:“走遠點。”
那聲音已兩個月沒聽到,像拂過江面的第一縷春風,一下激起萬道漣漪。
林玉嬋抬頭微笑:“敏!你也在啊。”
蘇敏穿著藍縐夾衫,灰縐長褂,在這料峭春寒的天氣里不免單薄。然而他的材頎長拔,卻又將那單薄的裝扮襯得端莊而簡潔。腰間綴一枚利落銅扣,大道至簡,更是出塵。
他自然也是來圍觀新船的。
狗男人什麼的,心里罵罵就了。真的許久不見,看他氣如常,全須全尾,沒有像某些別有用心的“友商”傳言那樣已經被巨額負債垮……
林玉嬋第一道心是愉快,問他:“這陣子還好麼?我有點擔心……”
蘇敏冷冷地打斷,“你怎麼來了?”
語氣很是生,有點答不理。
小姑娘以為自己不起眼,在空曠寬闊的碼頭一站,如同荒漠里開出一朵花,任誰都能一眼注意到。
林玉嬋:“我聽說……”
“誰告訴你的?”
林玉嬋別過臉。晾了這麼久,還是這鬼態度。再豁達也不免有脾氣,淡淡答道:“我來看看,我借出去的錢會不會打水漂。”
指指那魚鷹樣的漂亮船,問:“誰的?”
“誰的?”蘇敏被逗樂,繃的面孔如春水初融,眼角閃過丁點笑意,“你說是誰的?”
他很快地打量一眼。這陣子忙,他能看出來。就連瞧船的時候也有點心不在焉,分心想那點茶葉事。而且居然以為這船是別人的……
“可以近前看看。”
他不帶地手,向前一指。
林玉嬋琢磨他的口氣,難以置信:“不會是……可是你說過,要拆廣東號,化整為零賣掉,剩一個發機,裝在燕子號上……”
一連串問:“這不是燕子號……廣東號哪去了?順利賣掉沒有?洋商有沒有再給你使絆子?你回籠了多錢?資金還張嗎?這船是哪里來的?你……你都不告訴我……哪怕派個人來告訴我……”
蘇敏帶著歉意,掃過委屈的一雙眼。
真是一點沒變,這一年鍛煉出的明和潑辣留給別人,對著他的時候,依舊是一眼到底的善良和純真。
他只簡單說:“忙。”
不知該怎麼面對,只好忙。
誓是他親口立的,當時的心境還記得。他自覺自愿地放棄了這一生中和任何姑娘可能的親關系。在那仄的馬車車廂里,跟坦承說破的那一刻,他其實沒那麼醉。遲早是要告訴的。
那時起,就做好了此后再也不見的準備。畢竟他這人朝三暮四慣了,自控力有待提高,邊這小姑娘又格外催人墮落,每次見,都忍不住逗,親近,跟一起干些離經叛道的荒唐事。
他不信紅禍水這一套,所以這當然是他自己的問題,也得他獨自解決。
心底的妄念回不休,撞上心房一層層繭似的殼,制得古井無波,唯有留在心底,緩慢而痛苦地自燃。
不過……今日竟自己找來了。他心中生出一的歡欣。總不能視而不見。
東提問,也總不能置之不理。
“廣東號順利過戶。銀子是給府的,洋行攔不住。”蘇敏照顧的步伐,一邊緩行,一邊有條不紊地告訴,“所有人都以為我要將船送去維修。那些外資船塢和碼頭都已提前通氣,甚至去信歐洲總部,定下統一高價,等我過去狠狠宰一筆。”
他用目掃過江岸上綠的柳樹,角微微翹起:“他們不知道,我直接去找了之前看好的幾家鐵廠,自稱買辦,談判拆分船之事。我特特分了不同的時間段,跟他們速戰速決。等洋人反應過來我并非買辦,要拆的船是廣東號,那碼頭里只剩一個廢架子,船廠和鐵廠的人差點打起來。”
林玉嬋好像聽著響樂,樂不可支,問:“那蒸汽機呢?”
“汽和蒸汽機核心部件完好。但我之前想得太簡單。洋人的蒸汽外配套部件太多,不是隨便都能裝在中式帆船上的,要改裝,費用巨大,得不償失。我干脆把蒸汽機也賣了。旗記鐵廠恰好接到朝廷造軍械的訂單,要得急,于是高價收鋼鐵部件,決定打破杯葛,問我買了蒸汽機,給了這個數。現在他們鐵廠洋商還在訌呢。”
林玉嬋看到他袖口下的手勢,屏住呼吸。
“這……這基本上回本了啊!還賺了!”
洋人火貴就貴在力裝置。廣東號擱淺報廢,損傷的都是外殼。
大清府賤價賣了船,又任憑委托的外資工廠高價回收船上完好的機部件——場效率低,人員冗雜不通氣,這種燒錢的舉年年都有,以前都便宜洋人,這次讓蘇敏準薅了羊。
蘇敏輕聲說:“我干脆又把燕子號賣了。湊足三萬兩,買了這一艘——旗昌洋行最近投機棉花,缺現銀。這船雖是二手,只下水不到一年,基本部件都新,最高航速十二節,我……很喜歡。”
林玉嬋只覺得自己變個栓船的木樁子,臉上約莫寫了個“囧”,他的話語聽在耳中,轉畫面,在腦海里自剪輯一部節奏飛快、配樂輝煌的大片。
好半天,才想起來表示服氣:“這些作……都是你這兩個月里……忙出來的?”
蘇敏原本注視船,卻忍不住又一次回首,欣賞那不加掩飾的驚嘆的神。耀眼的日頭照在船鋼板上,再折進眼珠,原本漆黑的眸子,一錯眼就了深琥珀,里面婉轉靈,盛滿真摯的。
他忽然覺得自己這番疾風驟雨的運作也不算什麼。他作太快,不洋商還等著看笑話,看不到他修船,以為他融資失敗,已經破產。直到在報紙上讀到消息,才后知后覺地趕來,苦著臉“祝賀”一下,讓他辛辣刻薄地接待一番,那一個舒適。
旗昌洋行那個金能亨經理,直到船過戶,才見到他的真容,發現船居然是被中國人買走,而且就是那日拍賣場上到的狡猾中國人——鷹鉤鼻都氣歪了,差點拔槍,好歹被人勸了回去,當場砸了一幅十七世紀油畫。
那春風得意的勁頭也無聲地過去了。洋商被打臉的丑態多難看,比不上一抹笑。
兩只蜻蜓飛過邊,扇扇翅膀,飛向高高的瞭臺。
蘇敏彎腰拉纜繩,放下踏板。
“參觀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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