穩健的腳步慢慢踏進裡屋,小秦氏罵的上氣不接下氣,正扯著嗓子人進來倒水,見到來人頓時卡殼了,睜大眼睛,抖著手指:“你,你…你…”
顧廷燁慢慢走到桌前,倒了杯茶放到炕幾上,“你喝口水罷。”
他端詳眼前這個衰老污濁的老婆子,炕上的被褥污漬點點,應是數日未換了,明明才四十多的人,卻似七老八十的臨終之人,面紅的不正常,像一支快燃盡的蠟燭,最後出幾抹火星——他心中緩緩點頭,的確快死了。
小秦氏渾濁的目中出刻骨的怨恨:“你,你,你居然敢到我跟前來!那是你親弟弟呀…你,你居然下得去手…你好狠的心呀!”
顧廷燁微微一笑:“好說,三弟在我家放火殺人,謀害嫂子侄兒,他的心腸,也不遑多讓。”其實顧廷煒並非他所殺,而是箭死。
小秦氏像垂死的野,憤恨的著眼前的男人,那麼英,健康,可的兒子孫子,卻已躺在冷冰冰的棺木中,慢慢腐爛。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氣!
的生父老東昌侯是個喜好風雅的人,可以一擲千金只爲一枚生鏽的青銅門環,生母則子溫,不善理家。小時候的日子多麼好呀,明珠翡翠,應有盡有,每回出門赴詩會筵席,的排場穿戴都一干姊妹豔羨不已。
可惜,這樣的好日子只到十四歲。父母的接連亡故不但耽誤了的婚事,錦玉食的生活也沒了一半。等兄嫂接掌侯府時,侯府早是個空殼子,偏外頭還要撐著門面,只好裡頭罪,要減省,減省,再減省。總算顧家大姐夫時常接濟,誰知,後來大姐也過世了。
也就是那時,大嫂忽跟提起嫁寧遠侯府的事。那天嫂子的話,記得清清楚楚——
“妹子呀,不是嫂嫂刻薄,你去做填房,實在是你年歲大了,好人家不容易找。你大姐夫怎麼待你姐姐的,咱們全家都清楚。你嫁過去他能待你差?別提那個卑賤的鹽商之了,遲早被休!再說了,你大姐姐留下的人能舒服了?嫂嫂也是爲你好,這樁婚事雖眼前瞧著不,可好在後頭呢。煜哥兒那子,唉,實不是個長壽數的,只要你生下個哥兒,以後襲爵的還不是你兒子!白氏生的那個小兔崽子,你收拾不了?”
嫂嫂舌燦蓮花,卻心中直冷笑,說一千道一萬,還不是舍不出一份面的嫁妝麼?嫁給姐夫做填房,就能省下許多。如若不然,嫁的低了,有損侯府面,想要高嫁……大姐固然很夫婿寵,卻也壞了秦氏子的名聲,外頭人總說秦家姑娘慣會恃寵生,又不好生養,是以纔沒能在十四歲前說定婚事。
繼妻會起奪嫡的念頭,大多是後來老夫慣的;可不一樣,從嫁顧府那日起,就咬牙牢記著,不能白白委屈做了填房,將來的顧侯必得是的兒子!
仔細詢問大夫,近前觀察,沒錯,顧廷煜的確是個藥罐子,活不長久,那麼攔在前頭的,只有一個了——顧廷燁。
“你來做什麼?”從牙裡蹦出字眼,“來瞧我笑話麼!”
顧廷燁靜靜看著,好一會兒,才道:“你真覺著三弟慘死,我很快活麼?”
小秦氏不置一詞,氣憤憤的轉過頭去。
“到底是骨親,自小一道爬樹摘果子,我在樹下張著手臂接他,接不住,就用子墊在下頭,就怕他摔傷……難道我願意眼睜睜的瞧他走上死路!”顧廷燁生出一怒氣,夾著風雷,一掌拍在桌上,震的桌上茶碗同同跳了下。
小秦氏冷笑著轉過頭來:“怎麼?適才被自己兒媳數落不過,你這好二哥,也來替廷煒抱不平,多罵我這老婆子幾句出出氣?好好,你們都是好人,兄友弟恭,夫妻恩,只我一個十惡不赦!真有這個意思,早就該把侯府讓給你弟弟!”
“你,半點悔意也無?”顧廷燁目如寒電,低聲質問。
“我只後悔一事。早知你賤命朗死不了,我就該拼著名聲損,惹人疑心,也該早早下手,把你弄死了完事!呸!”小秦氏用力噴出一口濃痰,卻只無力的落在炕前地上。
顧廷燁心中自嘲,緩緩轉拉過一把椅子,拂袍起袖端坐其上。
小秦氏猶自不足,繼續大聲罵道:“你這有爹生沒娘養的野崽子,下三濫的鹽商,你娘能有什麼好教養了,呸,也敢向攀附貴人!怎麼,我現在兒孫俱喪,還怕你不!”
顧廷燁也不氣惱,只等罵的氣了,才緩緩開口:“好好的一雙孫兒孫,說沒就沒了,你明一生,已知怎麼回事了罷。”聽適才朱氏的話,應是如此。
小秦氏未料他忽提起這個,過了半響,才咬牙啓齒道:“…餘方氏這賤人,我好好待,居然…”
“此言差矣。人家原本好好做著餘府大太太,有兒有,夫婿聽話,了你誆騙,落的被休棄的下場。怎能說‘好好待’呢?便是這陣子,殷勤延攬府做客,你不也是另有所圖麼?”顧廷燁嘲諷的微笑著。
小秦氏忽然劇烈的抖起來,像在砧板上垂死的河魚,紅的面迅速灰敗如死人,“你,你…難道是你…你害死我的孫兒?!”聲音嘶啞,彷彿索命惡鬼的聲。
顧廷燁毫不爲所:“我要爲妻兒家小積德,不像你,這種事我是不會做的。”
“那……”小秦氏茫然,雖氣的發暈,卻也知道他這會兒沒必要跟自己說謊。
顧廷燁站起,揹負雙手,在屋慢慢踱了幾圈,站定在窗前:“餘方氏被休後,在孃家也呆不下去,只能到郊外庵堂度日。你本不想理這種落水狗,可南邊頻頻有人送來銀子,每回都是幾大車的吃穿瑣,說是餘方氏的兒惦記生母送來的。就在那陣,雲南的餘嫣然照例送年貨給明蘭。那班夥計原是餘家人,因他們不清楚底細,回程時便順路到庵堂前給餘方氏磕了個頭。正是這麼兩件事,你起了歹意。”
小秦氏越聽越心驚,枯瘦如爪的手揪著被褥:“你…你怎麼都知道…”
顧廷燁冷漠的瞧著:“從你第一日請餘方氏到家做客起,我就知道了。”
小秦氏發般的喊出來:“那你還敢說沒害死我孫兒……!你這黑心肝的賊子!”
“我的確沒有。從頭至尾,我只做了兩件事。”
顧廷燁緩緩擡起頭,“頭一件,我請餘四太太在臨行前,帶著鞏紅綃去見餘方氏,將來龍去脈說個清楚。免得明蘭背黑鍋,平白人在背後咒罵。第二件,只有頭一回東西是餘方氏兒所送,餘下幾回是我人從江淮送來的,假託餘家的名頭,連餘方氏自己也不知道。於是,你愈發信在餘家還有分量,愈發頻繁的邀約府,纔給了下手的機會。”
小秦氏中嗚咽一聲,掙扎著抖的手足拼命想撲過去,被顧廷燁輕輕一推,便倒在炕頭上,起不來了,大口大口的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顧廷燁再度坐回椅子,緩緩道:“你自以爲口才了得,再度騙的餘方氏信了你,以爲也全心痛恨明蘭,想與你聯手報仇——其實都不是,心裡什麼都明白,且早恨你骨。”實則,也是這老妖婦不復侯府太夫人時風,不如早先耳聰目明,才上了當。
小秦氏像被了筋的毒蛇,攤著不能彈,嘶啞的扯出聲音:“我,我要去告你…告你,哈哈…英武忠君的顧大都督竟是這般小人!你聲名掃地……”心中怨毒到了極點,直想用指甲生撕下他的皮來。
“你怎麼告?”顧廷燁冷冷看著,“收集了得疫癥而死之人的裳,刮下瘡毒製末,收買這府的下人……從頭至尾,都是餘方氏一手所爲。我不過是託餘府的名,給送了兩回東西,別說查不出來,哪怕查出來,只消說明蘭念在和餘嫣然的分上,不忍看繼母潦倒無人過問。誰又能說什麼?”
“你好毒辣的心腸!那可是你的嫡親侄兒侄呀!你怎麼狠的下心……”小秦氏再也忍不住,拍著炕褥痛哭流涕。
顧廷燁譏誚的笑起來,“真奇怪,你可以毫不猶豫的置旁人的骨於死地,旁人卻不能還手?你待餘方氏殷勤,難道是憐憫,悔過自己害了?不是罷,是餘方氏說,下次餘嫣然再給明蘭送東西時,有法子往裡頭摻些東西。你纔跟親熱要好的,不是麼?若沒這回變,恐怕這就是你原先的打算。”
小秦氏雙目無神,一不的癱坐在炕上,喃喃的不知唸叨些什麼。
想起那兩個孩子,顧廷燁也是不忍:“說實話,我並不知餘方氏到底想做什麼。但從我得知餘方氏裝作跟你要好時,我就知道一定存心報復。但凡你有一一毫的良知,想到收手,聽弟妹的話趕走餘方氏,兩個孩子不至如此。”
“弟妹說你害死了兒子,害死了孫兒孫,真是一句也沒錯。”說完這句,顧廷燁緩緩起,朝門邊走去。
小秦氏萬念俱灰,瞳孔渙散,頹然躺在炕上輕輕搐,角歪斜,淌著涎水,連指尖也彈不得了。
看這幅醜陋悲慘的樣子,顧廷燁忽想時的事。
生母過世時,他還不什麼都不知道,從他懂事那日起,他的母親就只有一個。那時的小秦氏是溫麗,和善可親,對他好的沒話說,老父追著打罵時,他會毫不猶豫的躲到後——他是真心當作母親的。
那時,他已約知道長兄廷煜是活不長的,小小的他,曾下定決心,若自己襲了爵位,一定要好好孝順小秦氏,護弟弟妹妹,無所不應。
他甚至想,要是自己蠢一些就好了,也許那樣能更幸福一些。
偏偏他敏銳的很,讀過一篇‘鄭伯克段’,就知道什麼‘捧殺’,學過兩天兵法,就懂得如何‘驕敵’——爲什麼母親拼命往自己屋裡塞漂亮丫鬟,而三弟屋裡的孩卻嚴加約束?爲什麼總小廝帶自己去煙花酒肆遊玩,三弟卻得日日讀書習武?
這真是爲自己好麼。
在疑中辨認出殘忍,在欺騙中慢慢長大,竟是這樣痛徹心扉,九死一生。
曾經,他是那樣的信任,敬。
站在門邊,他掀起簾子停在半空,“弟妹會將此事告於大堂嫂,然後我會人發出海捕文書,請弟妹出面指認餘方氏。待餘方氏供認落罪,這事就算完了。”
說完這話,他大步踏出屋去,頭也不回;將這綿延兩代人,糾纏數十年的污濁,欺騙,謀都留在後,就此爲不再提起的過去。
……
兩日後,珊瑚衚衕來人傳報喪訊,小秦氏亡故了。
喪事很簡單,只停靈一日,顧氏族人三三兩兩來了十幾個人,很快出殯落土,就葬在顧偃開後不遠,挨著大秦氏。朱氏沒來祭拜。
因顧廷煒是戴罪之,族中自也沒人提起給他過繼子嗣的事,三房龐大的家產頓時無主,便由顧廷燁做主,平均分做四份,一份給侯府,添做修葺燒燬的房舍,一份給四老太爺一房,一份給五老太爺一房,另一份則添做祭田,供族中貧寒子弟讀書。
此舉大族裡讚譽,此中細碎,按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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