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你沖我發什麽火？你都說是要死的老婆子了，還管幹嘛？讓在牢裏自生自滅去！”曾安惡狠狠地瞪一眼，提著東西就往回走，“娘的，省得浪費這些好東西！”

曾三娘快步跟上他：“到底是我們親！你見死不救也不怕遭報應！”

“我遭報應？該遭報應的是自己！”

門外聲音漸遠，王初翠“嘖嘖”兩聲：“作孽哦。”

柳箏喝了口茶，無所謂道：“不管他們。”

反正管也沒用。別說不打算原諒曾婆了，剛才說的哪句不是實話？哪有能耐從府手底下救人。

“三娘是個好姑娘，這個曾安，平時裝得人模狗樣的，打量我們在裏頭聽不見是吧？真髒！唉呀，要說這曾婆子，也是活該，我聽蔡家媳婦說，這倆孩子的娘是被害死的！仗著自己年輕時候殺豬宰羊養活了兒子了不起，娶個媳婦可勁兒地磋磨，懷著孕呢快臨盆了，被支使去河邊洗服，哦喲，腳一跌進去啦，一兩命哦，你說孩子怎麽可能不恨？”王初翠抓了把瓜子邊嗑邊說，“不這個，三娘上頭其實還有個姐姐曾二娘，小姑娘長得水靈水靈的，懂事得不得了，曾婆嫌是個孩兒，四五歲大就逮著罵是個勾人的狐子。你說說，這不是有病是什麽？”

“那二娘呢？死了嗎？”

“死啦！曾家媳婦一死，曾婆整天撕著的說是被克死的！小孩子哪能聽得了這種話？數九寒天啊，半夜裹著單鑿冰跳下去了。孩子丟了他們也不去找，還是人家捕魚的給撈上來的，泡發得不樣子了。岸邊上，還放著親娘給做的小繡鞋，小姑娘平時都舍不得穿的。”

柳箏心裏一陣一陣的難：“他們爹呢？”

“爹？這世上有幾個好爹！媳婦死了，二姑娘死了，街坊天天著他們的脊梁骨罵，他不了拿錢跑了，帶著一個寡婦跑的！聽說是南下跑漕運去了，誰知道？你要說曾婆不容易嘛，是不容易，十七八歲抱著孩子逃荒來的，生生靠自己攢下了家業，四五十歲又重舊業養活了孫子孫，可落得這個結局，能怪得了誰啊？報應哦，報應得還是太輕了。”

柳箏若有所思，更不打算管別人家的閑事了。

又聊了會兒別的閑話，手裏的瓜子磕完了，王初翠拍拍手上的灰拾掇東西，柳箏把地上的瓜子皮掃了倒院子裏去，路過時看到了先前想倒卻忘了倒的水。水散著淡淡的腥氣，舊紗布還浸在裏頭。柳箏拿上花鋤，在院子裏挖個坑倒進去埋了。

想到宋硯臨走時的樣子，總有點過意不去。他一個金尊玉貴的世子爺，不曾經人世間的苦楚，怎麽會傷那樣呢？

馮策端著藥在居竹院門外來回走，急得不行。明明找他拿花的時候，主子還是一臉高興的，怎麽一回來就這樣了？門閉著不準開，也不吩咐人伺候。其實主子不算多斂的人，從小若有什麽煩心事，多會跟他一點，只是有的話并不適合對他說。馮策既不能事事都問，也不能事事都不問，他還著傷呢，多讓人擔心。

宋硯站在書案前，正在持筆習字。從小他剛會抓筷子的時候就會握筆了，一筆一劃地練，早在習武之前指際就生了一層薄薄的繭。祖母很看他習字時的樣子，說阿墨乖得不得了，是天底下最乖的小郎君。他討厭寫字，討厭寫道德文章，討厭背經史子集，但他只要乖一點，娘親的日子就能好過一點。

那時候娘親還沒被關到莊子裏去，住在國公府最偏僻的角落，院子裏種滿了竹子。從他記事起，娘就是那個誰都不認連親生孩子都恨不得生吃了的瘋子。像個可怖的妖怪，所有人都不許他靠近。他們教導他百善孝為先，長大了一定要對祖母好啊。

宋硯小時候害怕祖母，比起會吃他的娘親，更像個妖怪。總是不茍言笑地坐在堂中央，一手撥盤著佛珠，一手抓握著拐杖，背著看著他。說阿墨，行禮時腰不能太彎了，劉婆子聽了，手裏的子就會落到他的腰背上去；說阿墨，坐下時下擺的褶一定要理好了，劉婆子聽了，手裏的子就會落到他的肚子上。打得并不算多疼，但實在太冷太冰了，的每一句話都泛著寒氣，連懷抱也毫無溫度。

墨用幹了，寫到最後字跡淅淅瀝瀝。宋硯擱下筆，捂住了心口，那裏又疼又，像舊傷在發作，也像新傷在愈合。

不知何時天漸漸昏暗了，濃厚的烏雲裹挾著狂風湧來，閃電照亮了屋子。宋硯坐下來，靜靜地著烏雲。

“爺，要下雨了，屬下進來了啊！”馮策朝裏喊了一聲，也不管他答應不答應，推門就進來了，看見他好端端地披坐在窗前，馮策松口氣，放下藥關上了窗，“爺，您快把藥喝了吧。”

“我不想喝。”

馮策苦口婆心：“您又不是小孩子了，怎麽喝個藥還得屬下哄呢。”

“一點小傷而已，它自己能好。這藥無非是補點氣，聊勝于無。”

“真不喝？”

“不喝。”

“那屬下可得稟報給老太太知道了啊，別忘了屬下最重要的任務是聽老太太的令看護您。”馮策威脅似的把腳往外邁，剛邁到一半，外頭炸了一道響雷，嚇他一跳，差點來個平地摔。

宋硯笑了：“你以為你膽子比我大？”

馮策拍拍屁站起來，一臉不高興：“你還怕苦呢。”

宋硯無言，在他不容玩笑的目下一口悶幹了藥，捂咳嗽起來，連吃了幾個鹽漬梅子裏都還在發苦。宋硯疲憊地倚著椅子道：“馮策，好像一點都不喜歡我。”

“啊，是嗎？不喜歡就不喜歡唄，您還缺人喜歡？”

宋硯沉默。

“剛才花姨娘來過了，帶了兩個貌如花的小娘子，我瞧著其中一個眼得很，一細想，不正是老太太最喜歡的那個丫頭懷夕嘛。花姨娘想塞您院子裏給您做通房呢。一聽到世子兩個字，倆姑娘得要不的，你說喜不喜歡你？”

“趕出去，不許任何外人接近我。”宋硯臉冷下來，“否則殺了。”

“哪還用您代，早被我趕走了，門都沒能挨近。”馮策嘆氣，把藥碗和果脯餞都讓人收下去，親自給他整理著書案，“您別盯著柳娘子了吧，別說不喜歡您了，就是喜歡，又能咋樣呢，您敢娶可敢嫁嗎？”

宋硯默默看他來回收拾，良久道：“我會離侯府，再也不回來，從此我是我，我只是我。我一個人，能讓毫無後顧之憂地我。”

“那都是後話咯，留著你倆互訴衷腸的時候說。您要真的非不可呢，不妨學一學怎麽勾引。”

宋硯眼神閃躲了一下，忍著恥問：“……怎麽勾引？”

馮策嘿嘿笑：“最簡單的，□□唄。”

宋硯移目看窗外，窗外竹林被大雨打得簌簌作響。他攏了攏衫：“過了。”

馮策瞪大眼睛：“啊？”

他隨便說說的啊！

“沒什麽反應，我想抱一抱我，還很討厭。”宋硯聲音越來越輕，“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太難……”

馮策了汗：“呃，您又見著了？”

宋硯點頭。

馮策認真想了想：“會不會是您的手段太低端了？沒到點子上那不是白嘛。您知道喜歡什麽樣的男人嗎？”

宋硯想了想，搖頭：“不知道。”

“那先搞清楚這個再說吧。還有啊，您不能總地去找，得給自己留點餘地，擒故縱您懂嗎？”

宋硯又點頭：“懂，武侯七擒七縱孟獲，讓他心服口服。”

“咱就這麽來，這幾天您先安心養傷，別再去找了。要學會若即若離，不然得到了也不會珍惜。”

“我見不到，會想的，我可不可以去看？”

馮策無語：“就有這麽喜歡嗎？你好好養養傷能怎麽樣啊？”

“你不明白。”

馮策在心裏犯嘀咕，我當然不明白了，誰家爺會突然之間滿腦子就這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