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端午過後, 天氣漸熱。
朝廷向三品以上大臣賜發羅綾衫,并將淩藏冰分賞勳家。
謝瀾安的那件銀朱地繚綾服因是特制,分外神, 瀟瀟立在丹墀上, 便是一道風景。
北伐大計一定, 戶部在朝會上彙報齊集糧草的進度, 衆人又開始爭吵助軍錢的事。
提出此策的人是謝瀾安, 誰也不傻, 都知道是掏世家的腰包討太後的歡心。
謝氏固然先出了三百萬錢充軍餉,作出表率,可這筆錢是直接運送到北府的。
到其餘世家,出錢就要走戶部的賬,戶部如梳如篦的名聲在外,一旦過了惠國公的手,誰知道這筆軍資有幾會落外戚的腰包?
世家不樂意做這個冤大頭。
帝陳勍一如既往地不上話,自從他想暗中拉攏謝瀾安不,反被太後換掉了一批前服侍的人, 這位年輕帝王便像失了心氣。
他目黑沉沉地坐在龍椅上,聽臣工們吵。
一會兒是揚州司馬王道真說, 不如還是向百姓征收軍賦為宜;
一會兒又是靖國公庾奉孝又站出來反對, 說損有餘以補不足才是正道。
庾奉孝聲鏗鏘:“北伐乃國之大計, 軍士們在前方效命, 諸公卻在廟堂左推右搪, 難不非要讓大司馬親自去拍諸公的府門來討軍餉嗎!”
他的話冠冕堂皇,殿中一瞬沉寂下來。
不是懼這位國舅公,而是那北府大司馬褚嘯崖為人狂妄,暴戾恣睢, 還真有可能幹得出種事。
一聽褚嘯崖的這個姓氏,便知他非士籍出,原不過是個寒門泥子,早年憑借以命搏殺的悍厲,收服了淮泗一帶的流民,為流民帥。
後屢立戰功,投效北府,建立鐵騎軍,漸漸經營出自己的氣象,便被朝廷征任為大司馬。
褚大司馬向來不喜金陵名士崇尚浮華的靡靡風氣,京城世家也不喜歡他的出與。
禇嘯崖每逢大勝,必以人頭顱盛酒慶祝,以及他好築京觀的暴之氣,久為士人所詬病。
可他們也不得不承認,南朝無名將,要抵野蠻的北胡,非此人不可。
加之太後要打世家,有意擡舉寒門出的大司馬,使得褚嘯崖的氣焰越發囂張。
他元配之妻死後,還曾向會稽王求娶安城郡主為妻。
會稽王出王室,豈能將嫁與一介泥子,深覺辱,當時險些與大司馬翻臉。
這樁婚事雖是沒,但大司馬的張狂可見一斑。
趁著大殿上冷場,陳勍不側眸。
只見那郎被朱紅繡服襯得神俊異,氣度清逸如林下風,一如既往地從容,沒有開口加辯場的意思。
這種小吵小鬧謝瀾安當然不摻和。
主意出了,實行自有庾氏與世家老臣打擂,這時候,只會將禍水引到自己上,吃力不討好。
至于那些清流,這次難得沒有對太後的決策提出異議。
只因謝含靈提出的士林館、助軍錢兩事,皆是有益賢士、不傷民生的善舉,清流樂見其。
歷來與外戚分庭抗禮的世家,顯現出了彼長此消的劣勢。
·
退朝後,謝瀾安掀袍邁出太極殿,前方一位須發潔白的老人等著,不是王丞相又是何人。
謝瀾安笑面春風,徐步上前,向王翺揖了揖手:“丞相有何指教?”
王翺看著眼前背脊筆直的年輕人,莫說文武群臣想不到,便是他也不曾想到,這個年輕娘真有鶴鳴九霄,在朝中攪弄風雲的一日。
然而治國定勳,從來是男人的事啊。丞相的目湛然莫知其深,扇麈尾:
“老夫是該賀你如今風頭無兩呢,還是應勸你一句,當心登高跌重?你祖父在時,老夫與他以知己論,可惜老友去得早,否則今日見到兒孫出息,大抵也會欣。”
王丞相是在影謝氏祖訓的事,拿這話刺。
謝瀾安笑了,“丞相目無下塵,我都不記得上一回得與丞相說句話,是什麽時候了。果然得站高些,才能被赫赫公卿們看在眼裏啊。”
說著淡淡挑眸,“放心,我坐得穩。”
再說如今的位置便很高了嗎?真沒覺得。
·
朝上吵得熱鬧,世家氣急敗壞,謝府獨一份歲月靜好。
除了閑著沒事把目投到胤奚上的謝年。
謝逸夏自從北伐一定,便回荊襄備戰了。謝年格跳,喜歡往外跑,往年都是跟隨阿父去的,但今年有謝瀾安這個小堂姊在京,謝年說什麽也要留下來。
留就留吧,他偏偏瞧那個姓胤的人不順眼。
先前他老實地在別院貓著也就罷了,如今竟敢穿著阿姊的裳招搖,可不是豈有此理?
胤奚今日著一件輕逸的古玉大袖綾衫,雖說天氣熱了,他的領依舊得嚴實規整。
他正在屋中翻書,房門忽然打開,胤奚擡起頭。
謝年未敲門就推門進來,一眼看見這小子上之,瞇了瞇眼,二話不說地上來扯住他袖,“下來。”
年有力氣,眼看要在料上留下褶印。
胤奚耷眼看見,被扣住的握書之手“啪”地合上書本,手背青筋一蚺而消,同時左手反扣住謝年手腕,擡起眼睛,聲音無火氣:
“小公子請先放手。”
謝年在荊州校場時也玩練把式,試著撼他,竟有些吃力。
他看向胤奚的眼神從吃驚變作嗤笑,果然是能提起三石石的,有點子呆力氣。
桀驁年皮笑不笑,也講道理:“下來,小爺出錢給你做十新的、五十、一百都行——不是什麽服你都能穿,你不懂得,我諒你一次,算你下不為例。”
胤奚沉默須臾,慢慢站起。
他坐著時不顯,這一站起,比年高出一頭的材,便有幾分高下相淩。
卻依舊是謙遜的脾氣,直視著這位謝府的小郎君:
“我的確不懂,只是郎要我穿的,我便穿。如果郎哪一日要收回,我立時便——我只聽郎的。”
他一口一聲“郎”,聽得謝年直膩歪,言下之意,就是旁人的話都不好使嘍?
謝年回手指指他,“你行,行啊,我這就去找阿姐說。我不但要讓收回服,我還要我姐姐趕你走,”
說到這,他一臉壞笑,“你說我姐是顧念我,還是顧念你?”
小霸王撒風踏火地走了。
胤奚著豔照進來的門口,怔營片刻。
這邊謝年出了幽篁館,裝模作樣地往正房拐了兩步,便郁悶地停下了。
他當然比胤奚更了解謝瀾安的脾氣,不說這會兒還沒下朝,便是在家中,自己拿不出正當理由控告那廝,阿姊也不會偏向他。
但他話放出去了,又不甘心就此作罷,那家夥目中無人,必須收拾!謝年眼珠一轉,忽地計上心頭。
他背著手溜達到廚房,正備著午膳的鐺頭看見小郎君,連忙迎上前來。
“小郎君有何吩咐,家人來傳個話便是了,如何親自過來了?”
謝年東瞧瞧西,問:“端午做的益智粽還有剩的麽?”
鐺頭說有,謝年打個響指,“那就取兩個裹上厚厚的飴糖,一半粽子一半糖,蒸了給我,快著點,我這就要。”
鐺頭不敢怠慢,但十分不解:“郎君,一個粽子三兩糖……齁死了,沒法吃啊。”
“又不是我吃。”謝年笑容燦爛。
沒一會兒功夫,不速之客去而複返。謝年拎著粽子走進胤奚屋裏的時候,發現這廝居然又拿起了書本,像模像樣地在那讀。
他將那熱騰騰的東西往他幾案上一放,命令:“吃。”
胤奚轉頭看了一眼。
謝年負手輕點著下:“好東西。吃了我就不去阿姊跟前告你,說不定高興了還給幫你說兩句好話,怎麽樣?”
胤奚目了。
他不不慢地放好書,拿起一只粽子,剝開外面的箬葉,咬了一小口,皺起眉。
太甜了。
“都吃了。”謝年心說,把他那張巧言利的黏上,看他還怎麽迷阿姊。
胤奚便一言不發地將兩個粽子都吃完,謝年心滿意足,不忘威脅一句:“不許告訴我姐。”
胤奚沙啞乖覺地說:“我不敢。”
頓了頓,他出一個微笑,“謝謝小公子。”
謝年愣了下,也沒明白他謝什麽,神清氣爽地走了。
結果謝瀾安才下朝,剛邁進院裏,便看見木廊子底下站著一道人影。
看見,胤奚張口輕喚:“郎。”
那低啞的嗓音實實把嚇了一跳。
于是謝年回屋屁還沒坐熱,就被提溜到了謝瀾安屋裏。
面對堂姊冷冷著他的目,謝年悲憤地甩頭看向胤奚。
就見這人老老實實地坐在謝瀾安後的方席上,正雙手捧著一杯茶,喝得有些急切。
一口氣喝完,仿佛不知道有人在瞪他,胤奚低頭輕問:“我能再要一杯嗎?”
那沙沙的嗓子還是沒緩過來。
謝瀾安看著他這模樣就可憐,擡手讓束夢給他續茶。
轉眼瞄著自家小弟,看見謝年腰帶上掛的繡金香囊,手一指,謝年忙解下遞去。
謝瀾安回手扔到一邊,然後無奈地了眉心。
也是沒想到,在朝上和那些老的鬥完心眼,回來還要給小屁孩解決爭端。
年今年十五歲,可不還是個孩子嗎。可相比吳主九歲出使,甘羅十二拜相,他既生在世家,自小識書,委實是不小了。
謝瀾安笑:“二叔才走,你便長能耐了,學會以勢淩人了。”
“不是,阿姊,我就是開個玩笑……”謝年不怕罵他,就怕這樣笑。
他小時候皮,只有謝瀾安能制住他,一下臉,年是真怕,慌忙解釋。
一錯眼,無意間發現胤奚的領衽松散不整,出了一截半半現的玉白鎖骨,謝年聲音一滯。
不是,他本也沒手啊,這人的領口什麽時候開的!
謝瀾安已是拍案:“窩裏橫算什麽本事,謝公子不如與庾家子弟為伍,也苦寒逐金丸地玩一玩,可好?”
這是誅心的話,已不是自家人玩鬧的質,謝年一腔意氣頓時銷折,聲道:“阿、阿姊,年在你眼裏就這樣不堪?我一時糊塗,你打我罵我都好,別如此貶損我……”
“何為一時糊塗,何為一世糊塗?你今日看人不順眼,在粽子裏放糖,明日又看人不順心,還要放什麽?人心如水,流水就下,焉能不慎?”謝瀾安語氣嚴肅,“想讓人看得起,便要有擔當的樣子。你自己想,你以份欺手無縛之力的人,是豪傑所為嗎?”
不和小弟論君子不君子的,謝年打小最看豪俠列傳,喜歡鋤強扶弱的行跡。這樣一說,謝年心頭凜了凜,回思自己的稚行徑,的確沒什麽意思。
可姓胤的也不見得就是手無縛之力的柿子!
謝年憋屈地瞟胤奚一眼,這話當然沒敢說。
謝瀾安點到為止,把蔫頭腦的年打發了,令他寫十篇大字,足三日。
謝年認罰,出門時,謝瀾安在他後說:“知道你為我著想。但以後事前三思,便算念著姐姐了,行麽。”
謝年繃的雙肩一下子塌下去,甕甕一嗯,快步去了。
胤奚先前一直不語,等到謝年離開,他才擡起臉:“我也有錯,郎不要怪小公子了。”
謝瀾安偏頭,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哦?你有錯嗎?”
胤奚在剔清明的注視下,心田如被一道穿,整個人靜了靜。
他放下茶杯,正襟危坐道:“以我的份在謝府存在的本,便是一錯。小公子敬郎心切,不過與我開個玩笑,我本不應告狀,鬧到郎面前惹郎煩心,實為二錯。”
他用純亮的目看著謝瀾安,雙手疊于膝前,帶朱砂痣的右手落在上面,“可是我讀左傳,篇首便是《鄭伯克段于鄢》。鄭伯明知共叔段有不臣之心,故意縱養其惡,最終使之多行不義必自斃。衰奴與郎相識,敬重謝氏門風,即便是謝小公子一點無傷大雅的玩笑,我也不敢替他惡,是與非,都由郎判斷,今日生氣,好過積重難返,讓郎更為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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