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火樹銀花, 香屑滿地。

萬千燈火如流星，灑落千家萬戶。

衆人的歡呼雀躍隨著禮花的曇花一現逐漸消散。

窗外的竹靡靡之音如舊，甲板上的子卻不見了蹤影, 只剩一個臨江長嘆的男子。

虞寧子板直, 一雙琥珀眼眸瞪圓, 著急忙慌同沈京洲撇清關系。

“陛下，我……”

郎釉紅茶杯晃著上好的西湖龍井，輕輕擱在洋漆小幾上。

沈京洲眼中仍是淡然從容，可卻半點溫和也不見，似是比先前冷了些許。

沈京洲挽，青玉扳指從手指摘下，撚在指腹挲。

“怎麽, 殿下這是出爾反爾？”沈京洲笑著擡眸。

明黃燭躍在他眉心, 沈京洲漫不經心道, “先前不還說，朕是殿下的家人嗎？”

虞寧紅抿，還牢牢記著先前舞姬的下場，不敢對沈京洲有半點僭越的心思。

“是家人，可、可不是那種家人。”虞寧語無倫次, 嗓音磕磕絆絆，字不句。

虞寧眉眼低垂, 亮空明的杏眸著惶恐不安, 局促呢喃。

“我不敢肖想陛下, 也不敢覬覦後位，我我我……”

沈京洲的視線似有若無落在虞寧臉上。

虞寧單手握拳, 一鼓作氣，徹底和後宮劃下楚河漢界。

“我對陛下向來都是清清白白, 從無非分之想，也沒有任何慕之！”

青玉扳指“當啷”一聲響，落茶杯中，濺起茶水點點。

水珠子濺開，淩灑落在沈京洲袂。

他慢條斯理取過多福遞來的巾帕，不疾不徐去袖口的茶水。

烏沉的眸子輕擡，只一眼，虞寧立刻噤若寒蟬，睜圓一雙眼睛凝視沈京洲。

沈京洲從容自若：“殿下這張，倒是會騙人。”

虞寧驚慌失措：“我沒有騙人，陛下對我好，自然是我的家人，可……”

沈京洲目幽幽平靜：“天底下對殿下好的，都是殿下的家人嗎？”

“自然不是。”虞寧口否認。

風過樹梢，紅葉翩躚。

江面漣漪漸起，層疊起伏。

沈京洲凝神注視虞寧許久，倏爾落下一聲笑：“罷了。”

象牙白鶴氅疊著細碎的月，自虞寧眼前曳過。

空中丹桂飄香，紫檀緙屏風上晃過沈京洲頎長的影。

虞寧忽然出手，攔住沈京洲。

出手得急，虞寧并未拽沈京洲的袂，而是一手握住他的手腕。

冰涼的冷意從指尖彌漫，似沈京洲周生人勿近的氣息。

虞寧揚起頭，水波漣漪的一對眸子波粼粼。

一字一頓道。

“可是對我好的，只有陛下一人。”

只有沈京洲會陪過中秋，同一起分月餅，也只有沈京洲會教念書寫字，騎馬箭t。

還有……那一盒不足為道的化淤膏。

在那之前，從未有人為虞寧上藥。

……

更深重，書房燈火照明，燭亮堂。

紫檀框木地百寶嵌寶座鋪著洋罽，沈京洲黑眸輕闔，指骨敲落在案沿。

眉眼淡漠。

多福躬殿，影巍巍，半點靜也不敢發出。

沈京洲淡聲：“……何事？”

黑眸輕啓，平淡的眸下掩著驚濤駭浪。

多福不敢細瞧，抖著雙手伏跪在地，低聲回話。

“不是什麽大事，只是殿下剛剛又打發人過來，問陛下何時就寢。”

燭籠罩的紫檀書案，供著一盞巧奪天工的滾燈。

紅娟上的丹青出自虞寧之後，落筆還刻著虞寧的私章。

潛心學了這麽些時日，虞寧的大字總算進了些，頗有幾分沈京洲的風采。

沈京洲眸深沉，骨節分明的手指撥滾燈上的竹圈。

竹片經過打磨，半點刺也無。

秋風起，燭臺火搖曳。

沈京洲撥竹圈的手指探燈籠，滾燙的燭火如不見尾的神龍，自沈京洲指尖舐而過。

沈京洲面無表，清冷的眉眼不見半點起伏，任由赤紅的火包攏著自己的指尖。

遲遲等不到沈京洲的聲音，多福大著膽子擡起雙眼，差點讓眼前的一幕嚇得魂飛魄散。

“陛陛陛陛下！”

多福以首叩地，雙膝跪著往前，連連磕頭。

“陛下乃萬金之軀，千萬保重子……”

多福聲音抖，豆大的汗珠順著鬢角滾落，滴落在金磚地上。

汗如雨下，提心吊膽，多福心中暗自苦不疊。

每每十五這一夜，沈京洲總是晴不定，他本還想著今夜中秋，有虞寧陪著，或許會好些。

不曾想中途卻出了岔子。

思及往日沈京洲待虞寧的不同，多福聲道。

“旁的奴才不敢多說，殿下為這滾燈可是花了好多心思，是這燈籠上的畫就足足畫了三夜，眼睛都熬紅了……”

沈京洲冷漠擡起眼皮。

……

月華如霜，桂香滿園。

書房前無一人垂手侍立，殿門開，門前佇立著兩盞玻璃燈。

虞寧外罩大紅羽紗鶴氅，踩著小朝靴。

夾道兩側栽著翠綠青竹，重重竹影晃悠在腳下。

虞寧往前三步，又往後兩步。

往前三步，又往後兩步。

猶豫不決，踟躕不前。

磨磨蹭蹭，好不容易熬到了書房前，虞寧又生起退堂鼓。

悄悄趴在槅扇木門上，如明星似的一雙眸子滴溜溜轉。

書房杳無聲息，唯有燭影綽綽。

虞寧鬼鬼祟祟進半只腳，地上鋪著狼皮褥子，踩上去無聲。

映在地上的黑影一點點往殿移去。

紫檀寶座上倚著一人，沈京洲披著氅，著眉心的手指抵在額前。

沈京洲面上淡如水，半點也無平日的溫和。

虞寧遲疑立在原地。

腳尖往後退開半步，忽而如芒在背。

擡眸去，虞寧猝不及防撞一雙烏黑深邃的眸子。

沈京洲手指敲著扶手，明明還是那雙眼睛，可虞寧還是覺得沈京洲同往日不太一樣。

像是……在看一件死。

郁冰冷。

那雙眼，如同先前纏繞在百戲人上的黃金蟒蛇，不寒而栗。

虞寧大驚，腳下趔趄，差點跌落在地。

落在臉上的視線依舊，縷縷的冷意遍纏周。

虞寧不過氣。

遽然往後退開兩三步，忽的奪門而出。

風拂過虞寧蓬松的長發。

烏木長廊迤邐，驟然響起的腳步聲敲碎秋夜的安寧，漸行漸遠。

意料之中，沈京洲角勾起幾分譏誚。

驀地，他指尖輕頓。

腳步聲再次響起，這次不再是誠惶誠恐，不再是驚恐難安。

虞寧推開槅扇木門，直直闖殿。

掌心托著半枚切開的月餅，月餅墊在帕上，出裹著桂花香的餅仁。

虞寧氣籲籲，仰著腦袋將月餅遞到沈京洲眼前。

認真道：“陛下，你還沒吃月餅。”

醉仙樓的月餅虞寧都切開一小塊嘗了一遍，手中的桂花香是當中虞寧最喜歡的。

清甜的香氣飄在空中。

沈京洲凝虞寧許久，倏然笑了一聲。

“倒還有點長進。”

以前只知道送給沈京洲自己不喜歡的糕點，如今倒還知道惦記他。

虞寧面上灼熱，別過臉窘迫抿。

月餅小巧別致，不過一口大小。

虞寧雙手捧著月餅，許是在懷裏藏了半日，月餅也染上一點虞寧裳的熏香。

鄭重其事道。

“陛下今年還不曾吃月餅，若是過了今夜，可就得等來年……”

角倏地到一點秋桂的清甜，虞寧木訥瞪圓眼睛。

燭躍的眼瞳中，映著沈京洲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

“殿下，張。”

聲音和，比先前多了幾分溫遜笑意，如春風拂柳。

虞寧怔怔依言照做。

月餅是虞寧心挑選的，味道自然是一等一的好。

虞寧囫圇一口咽下，倏然瞳孔驟。

醉仙樓的月餅只在中秋夜售出，如今被一口吞，沈京洲今年怕是無緣嘗到了。

指尖尚且還有月餅的香甜，虞寧後悔不已，低聲嘟噥。

“怎麽辦呢。”

沈京洲不語，默不作聲笑虞寧。

虞寧怯怯揚起雙眸，忽的往前半步，指尖勾住沈京洲的袂。

虞寧試探道。

“那我、來年再賠陛下一枚月餅？”

虞寧沾沾自喜。

如此，來年中秋，沈京洲又得陪著自己過節了。

倘或再“不小心”吃了沈京洲的月餅，後年中秋，沈京洲亦得陪自己過節。

年複一年，周而複始。

往後中秋，虞寧都不會再是孑然一。

虞寧豁然開朗，只覺自己真的是舉世無雙的一只聰明鬼。

沈京洲啓輕笑：“不怕朕了？”

先前殿，虞寧只是看了沈京洲一眼，嚇得連近都不敢。

“我……”

虞寧喃喃，“如若陛下不故意嚇我，我也不會怕的。”

知道沈京洲是故意的，虞寧心想，若是沈京洲不喜歡聽“家人”兩字，那日後不說出口就是了。

可以悄悄在心底將沈京洲視作家人，不讓他知道。

秋夜蕭瑟冷清。

風灌殿中，橫梁上高掛的掐琺瑯纏枝蓮紋燈籠隨風曳。

斑駁影如漣漪，層層在沈京洲和虞寧之間漾。

沈京洲好似有過片刻的恍惚。

頃，沈京洲嚨溢出一聲笑，笑聲極淺極淡，如雲蝶展翅。

“日後不會了。”

虞寧眼睛亮起，熠熠如星輝：“那陛下何時回宮歇息？”

如今早已習慣有人陪自己就寢安歇。

沈京洲角掛一點笑，他影懶散倚著青緞迎枕，廣袖輕垂，著隨意散漫。

“殿下學過《禮記》，該知道‘六年教之數與方名，七年男不同席*‘的道理。”

虞寧瞠目結舌：“可是、可是……”

勾著沈京洲袂的手指一點點松開，的料子從虞寧手中落。

虞寧失垂首斂眸：“那好罷。”

山不見我，我自見山*。（*出自《上堂開示頌》）

虞寧一雙彎彎笑眼如藏月：“既然如此，那我也陪著陛下好了。”

沈京洲落在扶手上的指骨一頓。

青花纏枝香爐青煙氤氳，書房的燭火亮了半宿，生生不息。

多福拖著傷的雙膝，一瘸一拐行至書房前。

沈京洲仍坐在寶座上，只不過此刻，他膝上多了一個茸茸的腦袋。

鬢松發，本來倚著案幾小憩的虞寧，不知何時墜落在沈京洲懷裏。

蓬松的烏發散，約擋住半張靨，纖細白淨的脖頸落在他人手中，虞寧卻渾然不知。

心安理得枕在沈京洲膝上呼呼睡大覺。

多福雙戰戰，跪地叩首，聲音幾乎在了嚨中。

在這紅牆黃瓦的皇宮中，賞賜和挨打，都是主子的恩賜。

殿中杳無聲息，針落可聞。

餘對上沈京洲冰冷森寒的目，多福嚇得哆嗦，俯首叩地。

沈京洲淡聲：“下不為例。”

這話多福聽著耳，上回沈京洲說這話時，他并未挨罰。這回卻險些丟掉半條命，再有一回……

只怕連命都沒有了。

……

……

秋高氣爽，萬裏無雲。

中秋過後，沈京洲攜文武百前往熱河行宮秋狝。

一行人浩浩。

沈京洲高坐在金龍大轎，轎子由十二名宮人分擡，四面是飾有雲紋金龍紋的黃花梨木，上為金銅玉頂。

轎前垂著雙重雲紋雕龍寶珠，又有宮人提著銷金香爐。

小太監躬伏跪在沈京洲腳邊，恭敬呈上滾滾的熱茶和糕點後，又悄聲退下。

筆朱批，奏折分落t在案上。

沈京洲一手捧著海棠凍石蕉葉杯，一手在纏白瑪瑙攢盒中挑揀。

攢盒中供著膳房送來的李廣杏和煎竹桃，桃子乃是用銀勺剔出果，再置于模中制。

兩樣都是膳房新出的花樣，送來沈京洲嘗嘗鮮。

日進的轎子，容納十來人綽綽有餘。

半晌，一只手從書案下出，悄無聲息落在攢盒中。

輕巧挑起一顆杏子。

而後又是一顆竹桃。

許是杏子不吃，再之後若是拿到杏子，便會神不知鬼不覺送回來，完璧歸沈。

可若是竹桃，便是一去不複返，竹桃打虞寧，有去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