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午時,崔縉將綠頭令簽往地上一擲,隨行高聲下令道:“押解死刑犯!”
裴家人被從囚車上押下來,腳戴鐐銬頭戴枷,哀哀戚戚地被提解到刑臺上。走在最前的是裴家的家主裴衡和他的夫人,正是裴初的父親和母親。
裴初一瞬間變得面慘白,謝及音看到他垂在兩側的手在微微抖。
縱使他掩飾地再好,那畢竟是他的生父母,是他的家族。如今他闔族將趕赴黃泉,他如失群的雁、落孤的鹿,在刀鉞斧戟外哀鳴盤旋,所有人的目都落在他上,觀察著他的反應,以作痛快或撻伐。
昨日雨后的烏云尚未消散,天瞬間沉,刮起陣陣冷風。
裴衡高昂著頭,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樣,他看見了裴初,厲聲喝到:“不肖子,上來拜我!”
裴初邁出去一只腳,又生生定在原地。
“怎麼,你怕死?裴家滿門忠烈,竟養出你這個貪生怕死、甘伏居婦人下的東西!你可記得你姓裴?你姓裴!”
裴衡高聲痛罵,裴初僵直而沉默地站立著,所有人的目都定在他上——哀戚恐懼的裴家人,評頭論足的圍觀百姓,居高臨下的監斬崔縉,還有遮在帷帽之后的謝及音。
那些撕心裂肺的痛哭,低聲竊竊的私語,聽在裴初的耳朵里,似乎都在重復一句話。
你也姓裴,你怎麼不去死呢?
裴初轉朝謝及音一拜,低聲求道:“求殿下允我到臺前一拜。”
謝及音對識玉說道:“你去與駙馬通傳一聲,就說簪英士族,斷頭臺上飲蘭椒,此乃國禮。裴七郎要去與他父母送行,讓他不要阻攔。”
識玉去監斬臺上傳話,很快面不善地回來,謝及音問道:“莫非他不同意?”
識玉小聲道:“駙馬說……要您親自去求他。”
“求?”謝及音抬起頭,與崔縉視線相對,那人一凜凜紅,正目不善地盯著,仿佛正等著服,上前求拜。
“真當自己是掌生殺的判嗎?本宮乃大魏公主,還求不到他上。”謝及音將一紅錦盒給識玉,緩聲道:“此乃本宮金印,你捧著此印,為裴七郎開路,本宮看誰敢攔阻。”
“喏。”識玉接過錦盒,一路捧至刑臺上,守刑侍衛不敢阻攔,見監斬沒說話,便將裴初也一同放了過去。
崔縉心里頗有些惱火,他倒是要看看,謝及音能為裴初做到什麼地步,連金印都拿出來了,若這件事傳到太帝耳朵里,該如何為自己辯解。
裴初屈膝跪在刑臺上,稽首叩拜,向裴衡及裴夫人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他的額間被碎石子劃破,眼眶也紅若充,高聲對裴衡夫婦道:“不肖子初,來為爹娘送行……愿爹娘滅罪去,無悲無憾,一別塵世虛苦,往登三仙極樂!”
他端起蘭椒酒一飲而盡,此酒極苦極辛,咽如吞刀,裴初將酒杯擱下,端起另一杯奉給裴衡。
裴衡神冷厲地睨著他。
“你可知裴家這一輩中,你長兄英武勇毅,二兄儒雅正派,三兄高風亮節,四兄威武不屈,五兄克己奉公,六兄冰清玉潔,唯有你——心志不堅,德行不明——”
裴初道:“兒知道。”
“我裴家不負君臣恩義,寧做蘭摧玉折,不做蕭敷艾榮,此乃我裴家氣節。你長兄、二兄、五兄戰亡,三兄、四兄、六兄今日赴刑殉道,唯有你——貪生怕死,諂求歡——”
裴初聲音微,“兒知道……”
“我裴家人活著時履無玷,死后只愿圖個清凈,你若還有幾分孝心,往后勿自稱河東裴氏,我等尸骨寧為野狗拖啃、烏啄食,不愿為你手所侮,不許你為我等收尸——”
裴初幾乎要端不住手中酒杯,遲遲不肯答應。
“你若不應,我不喝這杯蘭椒酒,死后寧下九幽地府,來世寧轉為畜生道!”
裴夫人在旁聞言而泣。
裴衡高聲問裴初:“你應是不應?!”
裴初閉了閉眼,一滴淚珠砸在地臺上。
“不肖子……謹遵父命。”
裴衡這才接過酒杯,將杯中蘭椒酒一飲而盡,摔在地上。
裴初深吸了一口氣,端起另一杯酒,奉至裴夫人面前。
裴夫人哽咽問道:“我教你收好的東西,你收好了嗎?”
“已仔細收存。”
裴夫人欣地點點頭,滿眼含淚,目哀愁地著裴初。
“娘從前待你不好,如今卻再無補償的機會,若來世有,娘在黃泉路上等等你,你我來世還做母子……我代你的事,你要好好去做,切莫忘了……”
裴初哽聲道:“兒子記住了。”
裴夫人接過蘭椒酒飲盡。
第12章 夜雨
崔縉端坐在監斬臺上高聲道:“人終有別,不要誤了行刑時辰。裴七郎若真依依不舍,大可一刀抹了脖子,何必在此惺惺作態。”
裴初依然跪在刑臺上,裴衡夫婦的對面,像一尊無聲無息的石頭,一棵枯萎的白樹,連日照在他上都是冷的。
崔縉冷笑一聲,扔下紅頭令簽,劊子手高高舉起了鬼頭刀,刀刃上照出刺目而冷的。裴家的家主裴衡怒目圓睜,直了脊梁,只一瞬間,鬼頭刀齊齊落下,裴衡與他夫人的人頭落地,鮮自頸間霎然噴出,濺在裴初的臉上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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