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鏡心里是想要藉故告辭,但骨頭里貪著這一點并不屬于他的慈,沒舍得走,自己走去墻底下搬椅子。
玉忙跟上去搶,“我來吧三爺。”
兩個手不留神著一點,忙躲開,轉頭又假意的你謙我讓。太太著直笑,“玉,你也不犯著和他爭這點了,讓他自己搬吧。你不曉得他,他從小就和翔他們一鬧,小時候常在我們家賴到天黑,就為賴一口飯吃。我那時候常說,你們池家山珍海味擺著你不去吃,在我們家里吃糠咽菜的反倒喜歡?”
很久遠的事了,那時候家老爺過世,家一落千丈,各節省開銷,不再分房吃飯,太太領著姨太太孩子們在一桌吃飯。
池家從沒有這樣子,除節下外,都是各房吃各房的。小孩子都熱鬧,所以那時候池鏡賴在家。
不過他長大也習慣了那份疏離,回頭再想起年時不屬于自己的那份熱鬧,心里有群螞蟻爬過似的,猛地到麻。
他突然覺得坐不住,再強坐了片刻便告辭要走。太太見留他不住,慢慢朝他擺擺手,“你去吧,往后常到家來坐坐,不要見外。”
明知他不會來,這孩子小時候最和親近,那時候人家都起哄收他做干兒子。叵奈家家道中落,池家照舊如日中天,差距大起來,人家沒再起這哄,也沒提。
而后池鏡大了些,北京南京兩頭跑,愈發疏遠了。心里生出些無可奈何的失和悲,只吩咐玉去送他。
玉想著要繞回房中把上回那燈籠還給池鏡。轉念又想未免太小題大做,一個燈籠在池家值什麼?反而讓人起疑心是故意捱延什麼。
因此沒去,一徑把池鏡往門上送。路上提及此事,扭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原想著要還給三爺燈籠的,又怕回房去取耽誤了三爺的事,只好下回再還給三爺。”
池鏡在后頭像是沉思著什麼,回神問:“什麼燈籠?”
“上回三爺送我,不是借了我一只燈籠打?”
他這才想起來,吭地一笑,“又不是什麼要東西,犯不著還。”思緒仍四飄散在家沒落的各條小徑上。
那些給蒼苔從兩邊爬攏來的每一條石板路他都跑過,和翔兄弟倆。他自己也有兄弟姊妹,卻都不大親近。也難怪,他五六歲的時候掉在池子里,自家兄弟都是躊躇觀,反是翔大冬天的跳到水里把他撈了起來。
他那時候豪壯志地在心里發誓,即便嫉妒,也要同翔做一生的知己好友。可長到如今,已然力不從心。人的骨頭長起來,仿佛長長冷了似的,那嫉妒也日漸勒痛了他自己。
他十來歲上頭就察覺,已經不能再日和翔親近了,也逐漸失去了一份能和誰發生的能力。
今日走到家來,莫名地掀騰起年時候的那點天真熱忱,使他覺得自己陌生。無論是此刻的自己,還是年時候的自己。
他喃喃自語,“太太這樣子,像是難好起來了。”
玉以為是在問,骨頭輕微一振,回過頭來,“恐怕是難了,自我來這大半月,日見太太吃著藥,卻難得下床走一回。走不起,說是頭發昏。”
池鏡點點頭,知道這些話對個不大認得的丫頭說出來很可笑,但也因為不大認得,倒能放心說一說,“太太年輕的時候就和氣,人也好看。上了年紀的婦人里頭,像那樣好看的,真是。
”
玉心里也不想到太太慈眉善目的面容,“不單人好看,心腸也好,素日我們大鬧得再厲害,也不過說幾句。”
兩個人都是惋惜的口吻,在這冬天沉冰冷的空氣里,池鏡莫名到點融洽的理解,因而終于肯認真地在后頭看了。
稍微側著一點臉,耳朵冷得紅彤彤的,上穿著件鵝黃的襖子和松綠的,有些單薄,所以在里頭又裹了好幾件裳。饒是如此,人也還是瘦得厲害,帶系在那細腰上仿如勒著個纖弱的脖子,勒得斷人似的。
他不由得拿俏皮話閑逗兩句,“你難不是只小狐貍?生了條尾?”
玉轉過一張茫然的臉,一時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
他向前走一步,斜著在屁后頭掃一眼,“你上有個,難道不是用來擱尾的?”
玉慌忙扯過來看,果然是燒了半個拳頭大小的,不知道哪里的火星子蹦上去燎著的。里頭穿著條夾棉的子,是娘的舊改的,大紅的,土氣得要死,只有鄉下丫頭才這樣穿。
立時臊得臉通紅,怕池鏡看見,往旁邊站過去,扯著綠子丟手也不是,不丟也不是。
池鏡見發窘,覺得好笑。池家老老的人多,和們天長日久周旋下來,令他習慣了和人玩笑逗趣,心里卻是懷著鄙薄的態度。
他吊著眼梢打量玉,輕薄地笑著,“這兩年南京的姑娘又時興起紅配綠的了?”
玉恨不得潑口罵他兩句,到底按捺住了,維持一貫順弱的模樣,只在睫里嗔他一眼,嘟囔著,又沒聲。
“你難道在罵我?”池鏡抬手開墜在中間的枯柳枝,暗中懷著一份詭的刺激,笑著近一步,“倒看不出你會罵人,以為你這樣的丫頭都沒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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